正文 27.宛宛的歸來

段小沐出院之後和管道工的生活非常平靜。管道工為了得到更多在教堂工作的機會,竟然當起了園藝師。照顧教堂里的花草也成了他的一份工作。他每天有一大部分時間是在教堂里的,早上他要和段小沐一起作禱告,然後把段小沐送到自修班門口。之後他返回教堂給教堂的灌木修枝剪葉。中午之前他會買些菜回來,給段小沐做好午飯,等小沐回來之後他們便一起吃飯,然後小沐午睡片刻,這個時候管道工就坐在濃郁的太陽底下翻看聖經,他打著呵欠,默念著《出埃及記》,但是他一定會在段小沐醒來之前重新變得精神抖擻。下午的時候他開始照舊做管道修理的工作,晚上他回到家的時候段小沐已經把晚餐做好了。他們吃完飯之後段小沐開始做功課,之後仍舊在那些剛出服裝廠的裙子上繡花。說是繡花,其實早已不局限於繡花,事實上在這幾年繡花的光景里,段小沐已經嘗試過了各種圖案,除了花草之外,還有鑲著蕾絲邊的花蝴蝶,發著抖的冬天裡的小雪花片。

有的時候她綉著綉著,才發現自己已經綉了一架鞦韆,一個小女孩坐在上面一副沉醉的表情。是的,事到如今段小沐仍舊嚮往著6歲的時候幼兒園裡的那架鞦韆,她彷彿又看到了那一刻,自己坐上了那架鞦韆,杜宛宛在後面幫她推鞦韆。那個時候她真的以為自己長上了翅膀,會飛了。她多麼希望時光就停在這一刻,之後的一切從未發生過。可是即便之後的一切都發生了,她仍舊有些感激杜宛宛,因為是杜宛宛鼓勵她坐上了鞦韆,是杜宛宛給了她這樣一個機會,使她終於勇敢地坐上了鞦韆。儘管結果是這樣的殘酷——她拿一條右腿換了一次飛行,然而這次飛行卻是讓段小沐終生難忘的。

「你這樣喜歡鞦韆嗎?」管道工走到段小沐的身後,看見她又綉了一架碧藍碧藍的鞦韆,於是終於忍不住問。

「呃,是吧。」段小沐點點頭。

那一刻他們都出神地望著棉布上的藍色鞦韆,竟然誰都忘記了段小沐是不能坐鞦韆的。

在一個落日的雲霞漲滿天空的傍晚,段小沐回到教堂的時候,看到管道工在門口等她。可是不同的是,他一看到她,就抓起她的手,一步一步地帶她繞到段小沐住的那間小屋後面。

現在段小沐看到了什麼?她看到了一架碧藍碧藍的鞦韆。微微吹起的風使嶄新嶄新的油漆味道從空氣中逃離,也使鞦韆一點一點舞動起來。這是她渴望的,這是她想要的。

她那掬滿了喜悅的眼睛看著管道工,然後目光緩緩地移到鞦韆上面。她慢慢地移動過去,一點一點,向著碧藍碧藍的鞦韆。她又可以飛行了嗎?可是可是她將用什麼東西換得這樣的飛行呢?

管道工看見段小沐走到很靠近鞦韆的地方停了下來。她一動不動。管道工覺得有些不對勁,他飛快地繞到段小沐的前面,他看見段小沐在哭。她感到她被這十幾年的時光打得落花流水。如果一切可以回到6歲之前,那麼一切都是好好的。那麼她可以大步流星地走向她深愛的鞦韆。

「我是不能坐鞦韆的。」段小沐終於鼓起勇氣有些懊惱有些慚愧地說。管道工心疼極了,他真的想飛跑過去,擁住段小沐。可是這是他不能觸及的姑娘。就像段小沐不能擁有這架鞦韆一樣,他始終也不能擁有段小沐。

這個夏天和往時很不同,她格外地思念杜宛宛。她會忽然坐起來,覺得內心有聲勢浩大的潮汐,她來了。

她會忽然在深夜覺得興奮,一陣一陣地,不知不覺微笑,覺得甜蜜。因為她感到杜宛宛就要來了。

那是一個普通的仲夏夜,她早早地就上床睡覺了,直到有個完全清晰的意識衝破了模糊的夢境,呈現於她的腦中。

……女孩在走路,她從很遠的地方來,風塵僕僕。女孩是這樣疲憊,令她心疼。女孩像一隻傷殘的倦鳥,急匆匆地降落下來,呼啦呼啦地摔碎了翅膀,就伏在一塊大石頭上,劇烈地喘息不止。女孩的呼吸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終於她們的呼吸重疊在一起。

她從床上騰地坐起來,跳下床去,她竟然忘記了自己的腿是不能走路的,沒有拿拐杖就向門口跑去。她閃了一下,跌倒。用最快的速度爬起來,再抓起她的拐杖就向門外衝去。

她明確地知道方向。她知道她在那裡。她向著幼兒園一顛一顛地走過去。這個時候,她感到了身體上的疼痛。忽然跌倒在地上。她的手很痛,腿也是。像是在打架。

宛宛,宛宛怎麼了?

段小沐開始扶著馬路沿一點一點向前挪動。她多希望有個人把她帶過去,讓她儘快看到宛宛——她知道她來了。她要快些見到她。

她來不及換一件得體的衣服——她曾無數次幻想著她們見面的這一場景,她要穿上那條她自己綉滿了山茶花的亞麻裙子,把頭髮整整齊齊地束起來,然後她要搽一點淡淡的胭脂,因為她的臉太蒼白了,這使她看起來很病態。

可是現在,這些都來不及了。這些都完全不重要了。她只要見到她就好。她要快些去營救她親愛的受傷的小鳥。她怪自己沒有完好的雙腳。不能飛奔到杜宛宛的面前,不能立刻見到她,抱住她。她在路邊一點一點地挪動,渾身越來越疼。她不知道另外一端,宛宛在受著什麼樣的折磨,怎麼會這樣痛呢?

……她終於挪進了幼兒園的大門。幾乎已經是爬行。這樣的艱難,這樣的狼狽。她看到幼兒園的最深處,有一架搖曳的鞦韆,和一個面對著鞦韆站著的女孩。女孩哭泣著,狠命地踢打那架鞦韆,她的手腳一定受傷了,整個人幾乎已經不能站立,像個木偶人,做著機械的動作,一旦耗盡最後的力氣,整個人就會像一堆廢木頭一般地垮下去。

她要制止她。她現在就想衝過去,抱住她,如果她有一雙完好的腳,她一定跑過去,從後面抱住她。和她一起哭泣。親吻彼此。

可是現在她不能。她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亂髮,抖落了裙子上的塵土,然後緩緩地用拐杖撐起身體,才輕輕地喚著她的名字:

宛宛,宛宛。

杜宛宛停止了她和鞦韆的戰爭。她慢慢地回過身來。

女孩,女孩,段小沐看到她對面的女孩有著令人驚嘆的美好容顏。她有寬闊的額頭,瓷白的肌膚,皎潔的目光,——她比6歲那年更加像個公主。

她和她面對著面站著,從段小沐的影子可以看出,她架著的拐杖在抖,不停地顫抖。她的臉上是早已掩飾不住的興奮與激動。她恨不能立刻走到杜宛宛的身邊,輕輕地碰碰她的小手指頭。——她真的不能,猛烈的顫抖,使她不能挪動半步。

杜宛宛站在那裡,驚愕地看著這個支撐著勉強站立的女孩。她的眼眸是她熟悉的,她在照片上看到過這雙眼睛,她在無數的鏡子里也見過這雙眼睛。它們是可以探進她的內心的,她曾為它們而感到恐慌,也曾為它們感到震懾。

這就是段小沐了。她恨了十四年,企圖殺死的女孩。

可是她現在就站在這裡,看起來如油畫上的聖母像一樣的安和。她以一個純凈得毫無雜質的微笑安撫著她,讓她從剛才的狂躁中漸漸平息下來。

段小沐是真的可以感知到她的,不是嗎?不然她怎麼會在這樣一個午夜回到荒廢了的幼兒園。她們終於再相逢。十四年後,在這個她們誰都走不出去的迷宮再相逢。一個帶著殘缺的腿,一個帶著破碎的心,重新回到原地。

杜宛宛仍舊目不轉睛地看著段小沐。此時她的耳朵里已經可以清晰地聽到她和段小沐兩個人的心跳。面前的這個女孩,是如此的纖弱。她的右腿看起來像是一根連根拔起的胡蘿蔔一樣懸在空中——這是她給予段小沐的,她讓一個本來就有病的孩子更加艱難。她應該跑過去,跑到她的面前去懺悔,不是嗎?

可是她還帶著一些這麼多年來鬱積下的怨恨,帶著她頑固的傲慢。她沒有動,仍舊站在那裡。

終於還是段小沐艱難地向杜宛宛挪過來,每挪一步,身體就是一陣更劇烈的顫抖,彷彿頃刻間就要倒下去了。她用一隻胳膊夾住拐杖,把右手騰了出來。右手伸向前方,伸向杜宛宛的方向。

「宛宛。」她叫著她。

可是她還是沒有走過來——她的身上太疼了,站立不住了,終於倒在地上。

她們的身上都疼痛難忍,都倒在了地上。她們卻仍舊用目光緊緊地銜住彼此。

段小沐在地上緩緩地向杜宛宛再次伸出手,這一次,杜宛宛終於也伸出了手,她們都向前爬行,用最快的速度抓住了彼此的手。

杜宛宛忽然投進段小沐的懷抱里失聲痛哭。

她說著: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事實上,這是在她的心裡早已承認的愛,可是她一直不肯走到段小沐的面前來,認領它。她現在終於來了,她在投進段小沐的懷抱的那一刻,她感到終於打開了事情的死結,也走出了迷宮。

時光永遠會紀念這一刻。她們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擁抱。她們把彼此歸還了彼此。像她們原本的樣子,生來俱有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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