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5.神的府邸

從冬天長成的愛一直壯大,轉眼,我和紀言走到了春天面前。

其實我一直不清楚我應該怎麼形容我們之間的關係。我不喜歡用什麼「戀人」、「對象」、「男朋友」之類的詞來形容我們之間感情。我從來不和任何人講起我的情感問題。說起來,我沒有一個同性朋友,女孩們都不喜歡我,因為我傲慢嬌縱,又熾熱又冷冰,這些竟然讓我長成了一個引人注目的女子,男孩們喜歡悄悄地在背後討論著我,而這使周圍的女孩子們非常妒忌,她們在潛意識裡一定詛咒著我,希望我出醜或者失去一貫的驕傲。

唐曉從前當然是我唯一的女性朋友,不過現在看來似乎也不確定,從前我們能做成朋友是因為我們毫無利益衝突,但是當紀言作為我們之間的利益衝突出現的時候,我們的友誼就像偷工減料的建築物一樣嘩啦啦地塌掉了。這是一場用下腳料搭建的友誼,什麼風雨也挨不過,所以我現在想來,覺得我們之間好像從未產生過真正的友誼。然而這是一件多麼讓我憂傷的事情,也許是源於親情吧,總之無法否認,我的確是這樣地愛我這可愛的表妹。

至於我的異性朋友,也是不曾有一個的。從前那些在我身邊轉來轉去的男孩,我更樂意叫他們做「情感玩伴」。事實上我還是個孩子,對於「過家家」的遊戲還在痴迷。在孩子時代的結末,最高級的一種「過家家」就是隨意從你的周遭揀出一個男孩,和他迅速發生一段戀情。我之所以一度痴迷於這個遊戲,是因為人畢竟是群居而非獨居的動物,在我獨自住在學校沒有一個朋友甚至連一隻寵物也沒有的情況下,我就必須投入這種遊戲中,在我的身邊製造出總是有一個人陪伴的假象。自從紀言到達我的生活以後,「過家家」的遊戲就再也不需要了,曾經站在我旁邊的「玩伴」都可以像過季的娃娃一樣被扔出去了。所以我現在只有紀言。因此我不會把「男朋友」這樣的詞用在他的身上,因為那是一個充滿限制性的詞,比如相對於「男朋友」應該還有自己的女性朋友,甚至知己等等。可是你知道的,我什麼都沒有,我只有紀言,只有他來填充我心裡所有的空間。所以我只是叫他「紀言」。「紀言」,這個詞在我的心裡是這樣的多義,任何痛苦快樂激動壓抑的時刻我都把這個名字掏出來,它是我的通行證,適用於任何情況下。

紀言喜歡陪我去寫生。我們還是去「紅葉谷」,山坡上的春天總是使我不能免俗地想到一些有關希望有關未來的東西,比如我竟然開始想像我們的婚禮。

「婚禮應該是這樣的:我們穿著累贅的衣服從儀式上逃跑,然後我們一路跑到這裡,我頭上的白紗已經不見了,裙子下面的蕾絲邊沾滿了泥土,漂亮的水晶鞋已經磨平了高跟,爬山的時候呀呀地唱歌;而你,你在我們爬到山腰勞累不堪的時候,把你那漂亮的西裝上衣脫下來,跟擺小攤的人換了兩瓶礦泉水,我們就繼續爬了。我們那個晚上就住在山上,這樣離天空近一些,所有天上的神靈都看見我們並且祝福我們……」

紀言忍不住笑起來:「喂,等等,好好的,我們為什麼要從婚禮逃跑呢?呢?幹什麼要把婚禮弄得那樣狼狽?像一場逃難一樣的。」

我們兩個都在笑,忽然紀言就嚴肅起來:

「你喜歡的這樣的婚禮其實應該在教堂里舉行,那樣的交換戒指和親吻是我非常喜歡的。」

我那個時候正是萬分激動,衝口而出:

「好啊,那我們就去教堂!」

話說出口以後,他怔住了,問:

「真的嗎?」

我這才忽然知道我剛才是說了怎樣的一句話。我一直是多麼憎惡教堂啊。這些年來,我一直堅定地認為教堂是一個和傷害我的段小沐聯繫在一起的意象,它充滿不潔的預謀,充滿火山休眠期一般的安和的假象。我當然記得那次就是在這座山上,紀言把我關在了教堂里,散落的段小沐的照片把我深深地嵌進了她的生活里,她排山倒海地來到,我的軀體像一片被撕破的網,她的眼睛像鋒利的針器一般,凌厲而輕易地在我身體上的洞里穿梭。我從來沒有相信過神。但是我是相信命的。我知道冥冥之中有些東西拉動著每個人的肉身走向不同的方向。但是至於那是怎樣的一些東西我卻不願意去多想,不要對我說起上帝,他不在我心裡住著。

然而現在我是怎麼了?我竟然對他說,我們要去教堂結婚,我們要讓神見證。那昏天暗地,讓我不得安寧的地方難道能給我永生的平安嗎?難道我從來不承認的上帝能給我最真摯的祝福嗎?

我此刻的臉色非常難看,我多麼希望紀言沒有聽見我剛剛說過的話。多麼希望教堂是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地方,誰也找不到。

紀言顯然看出了我這一刻的變化,他撫一撫我的頭髮,輕輕地說:

「其實教堂一點都不可怕。從來都只有善良的人住在那裡。你可以不信奉神,可是你至少把它當作一個使心靈安靜的地方吧。」

這是我的紀言,他才是我的信仰。我真的亂了陣腳,我知道我不能反抗他,我已經和從前的杜宛宛不同了,我已經喪失了對他說不的能力。他早已成為我的領袖。

「去這山底下那座教堂好嗎?」紀言的輕柔聲音還在我的耳邊纏纏繞繞,我們卻已經走到了那座教堂的門口。如果那個上帝真的存在,那麼他應該知道這一刻我是多麼害怕他的殿宇。我緊緊挽著紀言的手,彷彿他是能升天而走的,我卻將深陷在熾火中的地獄一般的,所以要緊緊緊緊地抓住他,如果他能飛起來那麼請帶著我一起。

教堂裡面還是黑洞洞的。側面的一扇貼著紅綠顏色薄紙的窗戶破了,一縷被緊緊束住的纖細的光投射進來,然而這裡終歸是黑的。四個牆角的半圓形碧綠色容器上結滿蜘蛛網。我不知道它是幹什麼的,問:

「這是做什麼用的?」

「盛聖水的。」

「聖水?」其實我並不確切地知道什麼是聖水,但是我覺得這似乎並不重要了,因為它現在實在是狼狽不堪,再也看不出它曾擔當著多麼神聖的工作。

那天晚上我們沒有返回學校,就坐在黑暗的教堂里,緊緊擁抱著。我們並不怎麼說話,只是聽見夜晚的山裡特有的風聲,還有動物的叫聲。我們不需要燈,不需要任何機器的玩意,完全如兩個古代人,生活在一片視野里只有彼此的寂靜中。忽然覺得這教堂是一座城堡,我和紀言的城堡。王子在這裡把他的灰姑娘臉上的灰塵揩凈, 給她換上乾淨美好的衣服,把她的手領在自己的手中,他臉上帶著桃花般的微笑。

這的確是相當大的一個轉變。從此我們時常來這座教堂,就是這樣在塵土裡抱著,他給我說著那些久遠的神的故事,直到漸漸的,我已經非常確定它們的存在。

紀言送給我的第二份禮物是一本聖經(第一份是那隻笨拙的項鏈),英文,連綿不斷的抒情的字母一點一點把我牽到天父的面前。這整個過程完全是通過一個人(紀言)、一本書(聖經)、一個地方(教堂)實現的,快得難以置信。夏天的時候我已經做到睡前誦讀聖經,認真做祈禱了。

人們都說,逆境中的人更加容易被領到了上帝的面前——抓住並依靠這個救世主,可是我卻是在對我來說從來沒有這麼好的順境中。正是因為這樣,我才需要祈禱,我總是祈禱我不能失去,不能失去紀言呵。

當然不得不說到我和唐曉更加惡化的關係,我越來越覺得,這是我沒有辦法挽回的,向神祈禱也不能。

唐曉已經搬回家去住了,也就是說,她為了避開令她厭惡的我,甚至甘願每個早上花去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從她家趕往學校。

她曠課的情況更加嚴重了,她喜歡在一堂課快要結束的時候,從前門進入坐滿了人的階梯教室,讓所有人都來關注她。她穿著囂艷的衣服,像只步態傲慢的孔雀,在眾人的目光里,盡情地展示著自己斑斕的羽毛。

但是她卻仍舊討人喜歡,誰都得承認,她越長越美了。

當然也有時候我和唐曉在某個中午或者傍晚同時出現在我們的宿舍里。她坐在我的對面抽煙,一根接一根。她已經不再抽那些給女孩子用來表演的Light的香煙,她要特別濃烈的。她當然也注意到我此刻所看的書是《聖經》。這個時候我覺得我們是在進行著一種對抗的,但是沒有任何對白。她一直抽煙,目光只是看著她的腳——她俯視的目光總是非常憂傷的。等到她抽夠了煙就拿起門後面的掃把把一地的煙頭掃起來,然後走到我的床的裡面,把寢室朝南的窗戶打開,那個時候我們離得非常近,我深深的呼吸中充滿了她身上的香水味道。這是她的新變化,從前的唐曉也是香香的,但是那是她作為少女的迷人的體香,從她的頭髮里和脖頸下面散發出來,連我這個清心寡欲的女子也不禁貪婪地努力吸吮著。

現在唐曉用味道十足的香水。很久之後我知道了她身上的香水是Gucci的「envy」。她所做的這一切在我看來像是一種攀岩運動,越來越高,高高在上,無論如何也要在我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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