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7.不速之客

「啊!」

這個傍晚段小沐正在靠窗子的床邊給裙子繡花。她的身邊堆滿了要繡花的麻布裙子。忽然她感到正在穿針引線的右手臂一陣刺痛。她起先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她把右手臂抬起來,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沒有任何傷口,連一個針眼也沒有。然而右手臂卻越來越疼,越來越重,抬也抬不起來,而且彷彿是在流血一樣發出汩汩的聲音。

燈光漸漸在段小沐的眼睛裡簇成一圈又一圈模糊的光暈,膝上的裙子和手裡的針線也不再清晰,只有手臂像一個出風口一樣,湧出了身體里的所有生氣。段小沐在昏過去的前一刻,閃念般地想到:

親愛的宛宛,一定是你受傷了,是不是?

夜晚那個推門進來的不速之客是小傑子。他敲了很多下門,可是沒有人應聲。他就推門進來了。這裡已經是他來去自如的地方。房間里亮著燈,段小沐就斜躺在床上,緊緊地閉著眼睛。

睡著了?小傑子湊過去,看著傾斜地躺在床上,熟睡狀的段小沐。

這是第一次,小傑子看見入睡的段小沐。這也是第一次,他好好地,認認真真地看看她。她沒有架著她那黃色漆都掉光了的笨拙的雙拐,她沒有像只企鵝一樣晃晃悠悠地走路,此刻她只是平躺著,在祥和的靜態里。他也第一次發現,段小沐已經長大了。她不是小時候,纖細得可以忽略的段小沐了。她不是一枚邦邦硬的大頭針了。她還是很瘦,也不怎麼好看。然而奇怪的是,她凹陷的雙頰卻帶著冬天在火爐邊烤過的暖紅色,頸子長而纖細,她就像浮在水面享受陽光的天鵝。而且這十多年作為一個教徒的清靜生活,使她從頭到腳都蒙著一層濃密的亮色,像是鍍了陽光一般光艷。

他看著她,這是第一次,他發現她是一個有看頭的女子。

他走近了她。他看見她薄薄的連身裙里伸出來的纖細的腿。她的右腿格外纖細,彎曲著,藏在左腿的下面,宛如一個初長成的絲瓜般害羞。他把右手放在了她的左腿上。然後緩緩地緩緩地向上移動,一直到右手隱沒在她的裙子裡面。是此時此刻的小傑子因為想起了8歲那年他將手伸進她的裙子里,覆蓋在她乾癟的小腹上,而重溫了這個動作呢?還是他只是隨著慢慢爬上來的直覺而這樣做的?不得而知。可是可以看出,這個時候的小傑子是有一點動情的。他現在面對著一個無比善良的女子,善良的女子從13歲開始不斷地施恩於他,她的善良終於在這麼多年過去之後,使他記住了一點。他的動作很輕,甚至為了避免手心那些粗糙的褶子碰著她,他用了他的手背。他似乎是第一次懂得為別人著想了,他不想吵醒她。

隨後小傑子就站起來了。他是一個不大需要愛的人,他也不喜歡享受什麼愛。何況面對的又是段小沐呢?這個有著大頭針一般滑稽的形態的病態女孩。

愛情這回事對於小傑子這樣的一個人來說,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枯燥而乏味。他更加喜歡堆砌麻將那樣有節奏的活動,或者打撲克的時候甩牌的快意。他來是有重要的事情的。沒錯,錢。他盯著段小沐看了一會兒,決定還是不叫醒她了。這個時候他當然已經不是抱著不打算吵醒她的好意了,而是他覺得,根本沒必要叫醒她。多次來借錢, 他已經對於那個抽屜的鑰匙放在哪裡瞭然於心。所以他的下一個動作就是走到書櫥的旁邊,拉開最上層的玻璃,然後從一個小鐵盒裡拿出了鑰匙。他走到抽屜跟前,打開。

錢,錢。

他站在抽屜旁邊猶豫了一會兒,他在考慮他需要的是多少。

自然是越多越好,越多越好。

他不再猶豫,拿起了所有的錢,一分不剩。他關上抽屜,把鑰匙放回原處,然後他帶著錢走了。

段小沐醒來之後,發現自己的右臂仍舊是疼。她把膝蓋上的那條裙子拿起來又放下,拿起,放下,卻終究一針也縫不上去。右臂一次又一次,像失去重心的木偶一樣,重重地跌下去。

好幾天過去,手臂仍舊疼,段小沐只好把急著完成的那些裙子送了回去,她猜想自己幾個月恐怕都不能做這工作了。而且,她也不能上學了——她高中畢業之後,沒有考上大學,可是對於繼續讀書的強烈渴望,使她決定暫時在一個自修班讀書,明年再報名參加考試。

現在她連自修學校也沒辦法去了,倘若是尋常人的手臂不能抬起,即便去了學校不能寫字,可是終究能去聽課的,可是段小沐就不同了。她的手是用來架雙拐的,手腳並用才能完成走路的動作,因此現在她是連走去學校也不可能了。

陰雨天氣連續三天,段小沐都只能呆在家裡,坐著,躺著,念聖經,讀讀書。第四天的時候有人敲門。

來人是以李婆婆的兒子——小茹阿姨的叔叔為首的幾個李家的親戚。不知道為什麼連李婆婆葬禮都不出席的他們忽然就找了來。和藹溫馴的小茹阿姨不在裡面。這幾個人都沒有和悅的顏色,個個氣咻咻的。李婆婆的兒子和死去的李婆婆一點也不像,他是個粗聲音大力氣的中年壯漢。他說他最近剛從外埠回到酈城,才知道母親死去好多年了,而段小沐現在住的房子是李婆婆生前留下來的,當然應該歸李家的人所有。他來的目的正是要回這房子。

「你要搬出去!越快越好。」吼叫。

段小沐用左臂撐住身體緩緩地從床上坐起來。她總是知道她的命運是多舛的,不一定什麼樣的慘事正從前方迎面走來,可是她卻從未想到過她竟然連這房子,也要失去了。這間屋子,是李婆婆的,也是她的,是她和李婆婆共同的家呵。離開這裡,那麼她將再沒有任何歸屬。她一直都在懸空中,漂流中,可是這裡,可是這裡收留了她,成為她十年以來的家。她不能,不能失去這個屬於她的小小井底。要知道,有些井底之蛙儘管面對的是頭頂的一角天空,它也是滿足的,因為對於它來說,再沒有比這更安靜的安身之處了。

「求求你們,讓我留在這裡住吧,我不能離開這裡。求你們了!」段小沐從小到大還是第一次這樣乞求,從小到大她總是遭遇到突如其來的災難和變故,所有的事情都由不得她就已經像定時炸彈一樣爆炸了。這是第一次,她覺得自己有挽回的能力,她無論如何不管怎樣也要留在這間屋子裡。

「不行,這房子是我們家的。你這是耍賴啊!」他不依不饒。段小沐看著他,他怎麼會是李婆婆的兒子呢?他的眉眼間的凶氣正是李婆婆生前最厭惡的。

「這房子請留給我,你們有什麼要求我都答應。」段小沐覺得自己可憐極了,彷彿是淪為一隻爭搶骨頭的狗。可是就是變得再委瑣,再卑微,她也要這間房子。

「還有一個辦法,你付房費吧。每月一千塊。」

他顯然是訛詐,段小沐很清楚,這間簡陋無比的舊房子怎麼值得花一千塊。可是段小沐覺得只要能留在這房子里就好了,多少錢都是值得的。和李婆婆同住過的這間房子,現在對於段小沐來說,已經是無價之寶。

「好吧,一千塊。」

「那麼好,你聽好,明天一早我來拿錢,如果沒有,你立刻滾出這間房子!你可要明白,很多人要租我這房子呢!。」男人得意的樣子使他更加醜陋了。

他們走了。

段小沐坐在床上,仰望著窗子里看到的一角天空。她緩緩地移到書櫃旁邊,從牛皮紙信封里拿出鑰匙,再挪到那隻抽屜前面,打開,這個時候,她才驚異地卻發現一分錢都沒有了!發潮的抽屜里完全是空的,什麼也沒有,除了一隻死去的蛾子的屍體如茶葉末一般貼在抽屜的一角。

段小沐猜想一定是小傑子來過了,在她昏迷的時候。她似乎已經對他的一切都能感知,可是她還是不能讓自己恨他。她只是想,小傑子一定又遇上麻煩了。她竟立刻為他擔心起來。段小沐倒吸了一口冷氣,空蕩蕩的抽屜里傳出了帶有塵灰味的回聲,一遍又一遍地響應著她。

次日一早李婆婆的兒子就闖進來要錢了。

段小沐懇請他再多給她些時間,她一定籌到錢。那男人冷冷一笑,反問她是多少時間。段小沐認真地算了一下,就算她的手臂下周能好,她要再去服裝廠要裙子來做,裙子全做好怎麼也要一個多月,然後送去,等待那裡的人檢查驗收,最後再通知她去領工錢,這些怎麼也要兩個月。

「兩個月。」段小沐坦白地說。

「兩個月?少廢話!我明天就要租給別人!」

段小沐還是不斷地懇求,那男人也不理會她,甩手就奪門而出。不過多久,就有四個壯漢門也不敲就衝進來,打開那些櫥子柜子,把裡面的東西大把大把地扔進他們帶進來的幾隻大紙箱里。不一會兒的功夫,他們就把所有的東西裝進了箱子里,然後其中兩個把箱子搬出去,另外兩個走到段小沐的床邊。其中一個像拎起一隻貓一樣把段小沐從床上抓起來,夾在胳膊下面,然後向門口大步走去。另外一個從床邊上抓起段小沐的兩根拐杖也跟著向門口走去。段小沐沒有喊,她感到她的身體像一條落網的魚一樣是橫著的,她眼睛裡的世界也是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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