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3.兔子一樣的男孩

一直到18歲那年的初秋,唐曉悄無聲息地和幾個同她要好的男孩組成了一支樂隊。她總是不厭其煩地對我說起他們,他們比她小時候喜歡過的所有偶像都更令她著迷。後來她帶著我去看他們。那天她的眼睛裡溢滿了彩霞一般漂亮的光,她說到他們的鼓手,她說他很想見見她的這個表姐。

「鼓手?」我問。

「是啊,他棒極了。」唐曉神采飛揚。

在一個陰天的下午,她興奮無比地抓著我的手帶我去了他們的排練室——一個廢棄的舞蹈教室。

那個舞蹈室里放滿了破舊的體育器械,斷了腿的跳馬,癟了氣的灰色排球,還有半截木柴一樣的接力棒。牆上有一隻橢圓形的印有慶祝建校70周年紅色小字的掛鐘。我想像得到20年前我們那正當壯年的校長無比鄭重地把它頒發給體育室的情景。這個盛滿光陰的木匣子挨近了能聽見內部零件摩擦的聲音,它好像比平常的鐘錶慢了一倍的時間。唐曉把我領進來之後就去和Bass手說話了。Bass手的眼睛是三角形的,睫毛長長的,說話節奏很慢很慢的。事實上我發現這個樂隊裡面的人說話速度都很慢,包括唐曉。他們很適合這個房間,很適合和這房間里的鐘錶呆在一起,他們都比正常的慢去一倍的時間。窗子在左邊,大開著,可是光線還是很暗。晨光銜著灰塵緩慢地湧進來。嗯,連這房間里的光芒和塵埃都這樣動作遲緩。

我在一隻破舊的三腳凳上坐下,嘴裡嚼著一塊那年很流行的桔子味道的泡泡糖。我環視周圍,看見了他們的鼓,像個臉色蒼白的孤兒一樣蜷縮在一張木頭桌子後面,我想起唐曉說的,鼓手經常缺席。因為是舞蹈室,所以房間里正對著窗戶的地方有一面殘破的鏡子。鏡子好像非常疲倦,我幾乎無法分辨它反射出來的是什麼影像。唐曉和Bass手慢悠悠地說話,他們都心不在焉的,可是還是這麼說著,有意無意地看著彼此的眼睛。

我站起來環顧四周,看看還有什麼別的可以玩的東西。一個角落裡有他們的書包。我看到有三隻,有一個是唐曉的,唐曉的書包是印花棉布的,非常不實用,只能裝很少的書,所以唐曉經常賴皮地把書塞到我的背包里。此刻唐曉的蘋果色書包軟軟地倚在另一隻書包上面,像個撐不起腦袋的木偶。那隻書包是Jansport的。麥黃色,大的字母,很多口袋。它非常乾淨,而且在小口袋上別了一個小牌子,鎖扣上牽著一隻小布偶,笑的眉眼,穿著繡花的小紗裙,我說不出這個娃娃有什麼不同,可是我很喜歡,忍不住伸出手抓一抓小布偶的手。

下雨了,忽然。我看見雨水衝進來,可是什麼都沒改變:唐曉還在和Bass手說話,Bass手在描繪樂隊的藍圖,我能從唐曉的表情看出來,唐曉不信任Bass手所有的話,但是她顯然並不討厭他的不切實際。事情說出來不是非得讓大家相信的,事情說出來,是讓大家清爽的。嗯,是的,下雨天,隨便說說幻想,房檐上的雨水就沖走狂妄的話,誰記得呢?誰記得呀!鐘錶還是很慢,鏡子還是像一個渾濁的眼瞳一樣無法辨知影像。

忽然一個人衝進來。我知道他應該就是鼓手,鼓手我並沒有見過,但是唐曉常常提起。唐曉用了很多特別好聽的詞堆砌起鼓手在我心裡的形象。沒錯,鼓手很高,穿著一件黑色長風衣。他有一雙機敏的耳朵,紅紅的眼睛,像一隻穿了黑色外套的兔子。

鼓手有虎牙,我很快發現這一點是因為他一進來就沖著唐曉笑了。

唐曉那一時刻的表情使我很快作出判斷:唐曉,愛上鼓手了。她的臉已經完全被那雙燃燒的眼睛照亮了。她學著振翅膀的天使的樣子站在鼓手面前。那模樣使我想起了澳大利亞電影《鋼琴課》里霍利亨特小巧的女兒,十一歲的安娜帕奎因,帶著一雙沾了泥水的粗糙棉布的翅膀,站在雨里張大嘴巴吶喊。

鼓手一來,整個房間里的氣氛立刻顯得生動活躍起來。

鼓手好像也是個有翅膀的人。他長著一雙輕易就能掠過人群的翅膀,他能輕巧地一跳,就在他的舞台上了。他多麼熱愛表演。

鼓手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一隻表情略帶憂傷,姿勢軟軟的兔子。

很久之後一個下著雨的傍晚我看到鼓手寫這樣的日記:啊啊,親愛的,我們如何紀念所有長耳朵的童話呢。

我把他的那張日記撕下來了,塞在口袋裡我就裝作沒事地去學校對面商店買雪糕了。其實我心裡非常激動。我不知道怎麼紀念,可是我想起第一次看到鼓手的樣子。鼓手的確是像只兔子一樣。他和兔子一樣敏感善良。那天下大雨,那頁日記連同我的褲子一起濕了。從此以後皺巴巴的亞麻色褲子上印上了藍鋼筆的字跡。長耳朵的童話滲透進了棉布纖維。多麼好。等我再穿的時候它總可以緊緊挨著我的皮膚。

回到那個下雨的午後。舞蹈室。愛情的最初目擊地。唐曉看到他,趕快把我扯過來,向鼓手介紹。

鼓手此時的表情比較奇怪。他看了我幾秒鐘,然後慢慢地把目光移向窗外,幽幽地說,杜宛宛你好。

我說,你好。

鼓手忽然說,他要走了。

唐曉焦急地說,都下雨了,你去哪裡?今天還排不排練了?

鼓手說,我打算去買新的音箱。今天不排練了。

長翅膀的人提起他的麥黃色Jansport的書包,——小布偶還在上面樂不可支地跳舞。他向門口走去。鼓手走路是細碎腳步。小心翼翼。我看見唐曉的心跟著他衝進了大雨里。然後折回來。濕漉漉的心在舞蹈室里一點一點平靜下來。她緩緩地說,他也真是的。

Bass手有點喪氣,決定冒雨回家,他捲起褲管提醒唐曉走的時候鎖門。他在那一時刻忽然變得脾氣暴躁,他是這麼說的:

「你記得鎖門啊!不要以為這麼舊就沒有人偷。要是丟了東西趙老師絕對不會借給我們這地方了。」他就惡狠狠地走了。

唐曉去角落裡提她的書包。

我的桔子泡泡糖沒有滋味了,但是我打算晚一點吐掉,因為我不想讓它淋這麼大的雨。

一個星期之後的一天,我在教室寫一篇給報社用的落城酒吧走訪的文字,唐曉從後門走進來,拍拍我,對我說:

「我們那偉大的鼓手在外面等著你呢。」

鼓手?我感到非常驚異,想著這奇怪的男孩能和我說些什麼。我問:

「為什麼要見我呢?」

「我怎麼知道呢。」唐曉說話的口氣酸酸的。她跟在我的後面,在我要出去的時候,她似乎很想跟我出去的樣子。但是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跟著我。

穿著一件藍色衣服的鼓手站在學校走廊里。他身體的比例明顯失調,頭很大,四肢比較纖細。不過我深深地相信頭大的男孩子聰明。經過走廊的人都看著他。他的藍色衣服是非常花哨的,帶著麻線的補丁,袖子特別長。他還穿了那一年女孩子中間流行的翻邊牛仔褲。不過他穿起來是真的很好看。他的藍色衣服我見過,那時候我和唐曉都特別喜歡去逛湖山路。湖山路店鋪里的女店主在那一季幾乎都用深色口紅,眼皮是綠色的。我們都覺得她們特別沒有創意,可是還是喜歡鑽進她們的店子里找新鮮玩意。這件藍色衣服我肯定見過,是那家叫做「乃琦的店」這個秋天新來的。因為袖子上有很多彩色麻線的翻蓋口袋,我當時還在考慮穿上會不會像一隻帶鰭的熱帶魚。

鼓手此時穿著它,站在窗戶旁邊。我忽然有一種幻覺。窗戶是玻璃魚缸。爬山虎是水草。我們都在水底下。我忽然想起了曾在校刊上看到一個無名氏作者小說里的話,他說他要和愛人去一個有小豬和金魚的地方,過水草環繞的潮濕生活。我看見這句話的時候我的腳在桌子下面輕微地動了動,我發現這種未知的生活好像也淡淡地誘惑了我,使我也想去。此時的景象正巧和小說中的意境相當吻合。

而後來我才從唐曉那裡得知,那個無名氏作者正是鼓手。

可是事實是,我根本不知道小豬和金魚生活在什麼地方,潮不潮濕,是不是身披水草。我也不知道鼓手的愛人是誰。是唐曉嗎?我只見過鼓手一次。在校刊上看見過他的一篇文字。我對他的了解完全來自於唐曉。可是現在他卻來到我的班級門口找我了。

鼓手說:杜宛宛。

我說:嗯?

鼓手又說:杜宛宛,我們出去走走吧。

我點點頭,跟在他的身後,一直走出了大門。

出了大門,鼓手再次叫我:杜宛宛。

嗯?我應他,覺得好笑,因為他的語氣出奇地嚴肅,彷彿是站在肅穆的演講台上。

杜宛宛,你是酈城來的吧?鼓手終於問出來。

這個原本很普通的問題在他的表情下顯得有著豐富的含義。我慢慢收緊了我臉上的笑,整個身體都被拉緊了。我睜大眼睛再次看了一遍這個男孩,我想我有些明白了。

杜宛宛,我是紀言。很抱歉,是我讓唐曉不要對你說起我的名字。他說,他終於說,果然和我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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