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話 三味長老

眼前最後的景象,是白色貓兒悲鳴的模樣,以及一片晦暗中月輪般隱隱升起的,他的音容……

夏夜,剛經歷過一場暴雨的星空彷彿黑水晶一般透明。星光宛若散落的時空之沙,在遙遠的光年外閃爍著金色或銀色的光……水池中的蓮無聲綻放,開到極致的花瓣悠悠墜落,歸於黑色的水中,完成輪迴。

破碎的漣漪中倒映著我的臉龐,除了偶爾閃現的波光,蓮葉下的池水完全是一片漆黑。不同於夜空的剔透,水池的顏色更接近濃重的墨色,所有投身其中的東西,都將被染上濃重的黑,最終與這一片混沌融為一體。我端詳著波光間明滅可見的臉孔,感覺在裂開的倒影間,我遺失了一些東西。

很重要的……卻無法找回來的東西。

劇烈的頭痛再次襲來,我不得不扶著頭蹲下身去,腦海中不斷閃過極光片羽的畫面,伴隨著一種宛若譴責般充滿悲傷怨懟卻模糊不清的聲音。眼睛潮濕,喉嚨卻嘶啞乾澀,慟哭的衝動被壓抑在厚厚的時間下難以噴發……我知道我遺失了很重要的東西,但我卻始終想不起來那是什麼。

在冗長的時空的黑暗裡,我曾經遺失了寶貴之物,如今已無法再找回的寶貴的東西……

夏天的夢山總是讓人覺得異常不適,過於濃重的水汽蒸騰環繞,將整座山罩得密不透風。等到穿過層林,登上寶塔寺前的石階,我的夏季和服都能擰出水來。白荷上人站在寺院門口等候我,笑盈盈的狐狸眼不知為何看起來異常惹人生厭。

「小楓,難為你這麼大熱天地特意跑來,我在禪房裡備下了涼豆腐和水果茶,先進來歇息一下吧。」老狐狸看起來還是那麼虛情假意。今天它穿一身皂色僧袍,頭戴白巾,斜披一件淺灰色袈裟,看起來倒是十分素凈,那張雌雄莫辨的臉龐彷彿永遠帶著高深莫測的笑意。那張臉很美,白皙皎潔,乍看宛若墨池中探出的一枝皓潔白蓮,但那笑容卻像盤桓在蓮葉下的一尾花斑毒蛇,同樣顏色妖冶身形曼妙,可是暗藏殺機。

白荷上人是個世間少有的美人,雖然對它的真身——那隻白毛雌狐狸並無好感,但我卻不得不承認它化身時高超的審美。無論變男變女,都有一種攝人心魄的獨特魅力,令人忍不住另眼相看。此番即便是化作偏遠寺院中的年輕住持,也依然風度不減當年。無怪乎這座小廟雖然位於深山,也有香客會不遠千里慕名而來。

但是,在這麼個柏油馬路能用來煎雞蛋的天氣里,老狐狸的姿色還是敗下陣來——今天寺院里一個香客都沒有,小僧們沒精打采地靠在井欄邊打盹,一邊的水桶里還浸泡著剛從井裡提上來的西瓜。

在禪房分主賓坐下後,我顧不上禮儀,端起茶杯就往口中灌去。焦渴難耐的咽喉總算有了聲音,我將杯子往桌上一磕,毫不掩飾不滿之情:「在這種鬼天氣把我叫來,究竟是出了什麼事?」

「喔呀,你還是這鐵炮脾氣呢,就不能跟我這足不出戶的老人家先寒暄幾句么?」白荷上人不緊不慢地續上茶,又吩咐小僧切上西瓜,「其實這件事本不是我所關心的,但牽涉到你過去未了的一樁舊賬,所以,想知會你一聲而已。」

「什麼?舊賬?」我狐疑地掃一眼白藏主那似笑非笑的臉,仔細地回想了一遍上一次下山時所經手的一切事務——答案是肯定的,我應該沒欠過老狐狸什麼足以讓它惦記三十年的人情。

「還是江戶時候的事情啦。」見我一臉不忿的表情,白荷上人端起茶杯提醒道,「那位太夫和她的三味線 『若葉』,你還記得嗎?」

持著茶杯的手一下停在半空,我抬起眼直視白荷上人的笑靨:「你說什麼?」

「喔呀,似乎還有印象,那樣就省得我交代了。」老狐狸再次發出令人心生嫌惡的輕笑,伸手從懷內掏出一個文件袋,「資料都在裡面了,要抓緊時間喲,那把三味線又現世了。」

我接過文件袋打開,剛剛瀏覽了幾頁便驚跳起來,吼道:「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你可看仔細了,這是今天早上的報紙。」白荷上人一臉委屈無辜地望著我,「我這兒可是一點都沒耽擱,要是你覺得這一世趕不上也沒關係,反正它還會繼續輪迴的。」

「可惡!」端著西瓜進來的小僧被我一把撥開,沒來得及消解一下暑熱,我不得不再次沖入令人窒息的熱浪中去——我怕走得慢一些,我會忍不住將剩下的茶水和豆腐統統抹在它那張精緻的臉孔上。這原本就是它委託給我的一樁任務,可是因為它,我卻不得不內疚了二百多年!

回到暫住地的時候已是中午時分,我氣喘吁吁地將文件袋拍在桌上,驚醒尚在打盹的狸貓:「快,立馬收拾行禮!簡單輕便就行,多準備幾套像樣的替換行頭,然後馬上去訂到青森機場的機票!」

「怎麼了怎麼了?」勘五郎揉著亂蓬蓬的頭髮坐起來,一臉睡眼惺忪的模樣,「地震?青森?避難的話應該記得多帶酒和食物才對……」

「若是今天傍晚之前不能到達青森的話,你就等著被強制戒酒吧!」忍無可忍的一嗓子終於把狸貓徹底吼清醒了,他跳起來撲向衣櫥,一邊從里往外扔衣服一邊嘟噥:

「我說小楓,你這是怎麼了?青森出了什麼大危機,值得你這麼火燒火燎的?」

「沒錯,的確是大危機。」我埋頭從他丟出的衣服中整理出需要的行頭,用和服衣袖匆匆擦掉流入眼睛的汗水,「如果那東西真的在那裡的話……如果我們不能在24小時內找到它,說不定……會再一次見到血流成河的情景!」

「什麼妖怪,這麼嚴重?」勘五郎停下動作,有些不可思議地望著我,「現在還有這類做事毫無顧忌的品種存在嗎?」

「那是特殊的,一個由付喪神 、貓的生靈、怨氣和執念混合而成的妖怪,一隻失控的『三味長老』。」倉促的行動中,文件袋裡的紙張被抖落出來,其中有一張今天的報紙——版面正中是對一位年輕民樂藝術家的家庭訪談,在那個英俊青年身後的背景中,赫然放著一把古舊的三味線。

手忙腳亂地上了飛機,我和狸貓終於得以停下喘一口氣。倒在頭等艙舒適的座椅內,勘五郎再也忍不住好奇,轉頭問我:「喂,現在可以告訴我,這個可以讓你雞飛狗跳的失控傢伙,到底是什麼來頭了吧?」

我掃了眼並不空曠的機艙,向乘務員要了杯果汁潤了潤冒煙的喉嚨,才勉強裝出一副天真可愛的嗓音道:「吶,哥哥,昨天我在書上看到了一個很恐怖的故事,好嚇人喲!」

「什麼故事?」勘五郎會意,往我這邊挪了挪身子道。

「故事發生在四百多年前的戰國時代,一位城主生養了一個美麗的女兒,公主長大後,有一隻心愛的貓兒做伴,貓的名字叫作『若葉』,據說是因為貓兒全身雪白,只在背上有一塊葉子形狀的花斑。公主很疼愛白貓,與它同進同出,幾乎像是姐妹一樣。後來,公主與城主的年輕樂師相愛,可他們的戀情卻遭到了城主的堅決反對。為了打消女兒的念頭,城主將樂師發為普通兵士,派上前線。不久城被敵軍攻破,城主被殺的同時,公主得到了愛人戰死的消息。因為絕望,公主在寫下『玉蓮自生忘川水,來生當續今生緣』的俳句後,就揮劍自殺了。」

「公主的愛貓若葉因為感念公主的恩情,暗自發誓要守護好公主與樂師的來世。但貓的壽命並不能守候長久的歲月,於是若葉跑到製作三味線的手工藝人那裡,自願獻出皮子,製作了一把名三味線。據說這把琴因為有貓魂憑依,因此可以發出極為靈動悅耳的聲音來,而因為毛皮上原有的花斑,製作成的三味線上也有一枚葉子一樣的花紋,所以那把三味線的名字也叫作『若葉』。」

「可是,這充其量算是個令人悲傷的美麗故事,哪裡恐怖了?」勘五郎打開一罐啤酒,不解地望了我一眼。

「如果它只是成為了一把聲音美妙的三味線,那的確是沒什麼可怕的。問題是,即使是變成了器物的若葉,也沒有忘記自己許下的誓願。」我假裝露出害怕的表情,拉著他的衣袖說,「後來,到了兩百多年前的江戶時代,若葉真的等到了公主的轉世——她成了一名藝妓太夫,若葉經過多方輾轉回到了她手中。憑藉出色的三味線琴藝,這名太夫成了當時名動一時的花魁,並且被當地一名富商看重,準備替她贖身,納為姬妾。可是在贖身之前,太夫卻等到了樂師轉世——這一世,他變成了一位年輕浪人。兩人一見鍾情,在若葉的蠱惑下,兩人相約私奔。」

「在逃亡的過程中,太夫和浪人遇到了一名巫女。巫女看出太夫所持的三味線上附有妖靈,原本打算動手驅逐,卻遭到了太夫和浪人的阻攔。在兩人的苦苦哀求下,巫女動了惻隱之心,沒有收服這可能幫助他們得償所願、追求幸福的力量。可是沒想到,兩人的行蹤最終被富商發現,為了使得誓願不被破壞,被若葉控制的浪人用琴弦勒死了愛人,自己則拔刀衝進商人帶來的搜索隊中,與數十人同歸於盡,一時道旁殘肢遍地、血流成河!」

「……如此說來,是有點可怕。」勘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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