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犬神

幻想著獲得解脫後和彥與白兵衛奔跑離去的背影,不知為何,我感到異常溫暖。

四月是適合旅行的季節,相比東京灣一帶的新興城市群,四國這樣相對悠閑的去處更符合我的喜好。四萬十川兩岸粉櫻團簇,紅雲壓枝;販賣風車和簪子的小販推著手推車走街串巷,車軲轆和著遠處隱隱作響的風鈴聲漸漸遠去……這樣的氛圍里,即使會跳出一群江戶時代的雜耍藝人或者穿羽織的天狗妖怪,都不會讓人感到太吃驚。城市的氣質真是一種玄妙的東西:有些彷彿亘古不變,有些卻變化得比鐮鼬的腳步還快,叫人無所適從。

我拿著一封名帖,來到高知縣一戶姓清田的府邸門前。阿勘這次替我準備的身份是甲斐出身的靈媒師。要在俗世里生活,就必須像俗人一樣工作。這也是與師父的約定之一。所幸勘五郎貌雖頑劣,做事還不算太過出格。每次他安排的身份與工作,對我來說都沒有太大的困難。

此番,我帶著名帖和委託書來到高知。眼前這座佔地不下三百坪的大屋,在周圍狹小的民房中顯得相當突兀。我敲開房門,向女傭傳達了名帖和來意。那個臉蛋紅撲撲的年輕女孩狐疑地打量了我一番,隨後便揣著名帖蹬蹬跑了回去。

不久她回來開門領我進入主屋,說主人已經在客堂等我。打開繪有蘭花的紙門,裡面已經端坐著一名鵝蛋臉的女子,年貌約三十上下,穿一件考究的友禪染和服,發簪上懸掛一串美麗的玳瑁珠子,妝容精緻,但不知為何,臉色看起來有些異於常人的蒼白。她應該已從女傭的嘴裡聽到過對我的描述,但見面時,她的眼神中還是流露出一絲驚異,但隨即換上主人應有的微笑,頷首行禮:「有勞師傅大老遠地專程前來,您就是白荷上人引薦的靈媒嗎?」

「是的,在下名為高野楓,應師父生前摯友白荷上人的託付,來府上為主人排憂解難。」我向女子回禮,再次說明來意和身份。白荷上人是甲斐夢山寶塔寺的住持,又名白藏主,是當地小有名氣的修行僧之一。但論其真身,卻是一隻活了不下千年的純白雌狐。師父生前與她有些來往,所以目下,她對我的關照也不算空穴來風。

「高野小姐嗎?家主清田福山先生恰巧不在家,我是他妹妹妙子,現在代為管理家業。」清田妙子舉止打扮得體從容,看得出與大家閨秀相配的文化素養,「請問高野小姐,委託的事件您已經知道了嗎?」

「是的,是關於『犬神』吧?」連接庭院的紙門沒有關上,我瞄了一眼中庭盡頭那座小小的祠堂,上面已經貼了五芒星符咒——那是從屬於陰陽師的晴明桔梗符,在符咒靈力的縫隙間,隱隱有人類看不到的靈氣滲出,漸漸幻化為一隻白犬頭部的形狀。這就是勘五郎此次死活不肯與我同行的原因。不管活了多少歲數,狸貓總是怕狗的。

所謂的「犬神」,是一種歷史悠久的咒術,其發源於德島、高知等地,經常被這些地區的望族作為保佑家族的「家神」來祭拜,用於保障家道興旺以及咒殺敵人。製作犬神的任務多半交由族中的女主人來執行——將家中豢養的狗埋入地下,只留出頭露在外面,在狗面前放上食物,這樣經過三天,狗的飢餓和怨念就會達到頂峰。這時砍下狗的頭加以祭祀,就會產生名為「犬神」的靈體。製作犬神的家族會將犬神視同祖宗牌位一般供養,以求得到它的蔭護。

這些在我來高知之前,白荷上人都已經告訴過我,清田妙子將內容重複了一遍,又加入了一些犬神家族內不外傳的秘事:「這種秘術一般都傳女不傳男,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防止犬神反噬時傷害到男性繼承人……等女兒十五歲的時候,母親一輩的家長會向她傳授此道。繼承犬神的女兒只能入贅結婚。每隔五十年,在犬神的力量失控反噬前必須將神位移去寺院供養超度,再另選一頭家犬製作新神……現在的這頭犬神,實際上已是家族製作的第七代了。」

「我聽說了,現在的犬神是四十九年前製作的吧?」

「是的,當時家母才十四歲,因此儀式是由我的外祖母來執行的。」妙子的身體似乎有些不足之症,只見她面色忽然變得潮紅,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不得不經常停下話語來調整呼吸,「但其實,現在家中的這一代犬神,並不是完美的『犬神』。」

「完美的犬神?怎麼說?」我耐心等待她的呼吸平復,故意拖長語速道。

「按理說,製作犬神的家犬必須挨餓,只有當怨念累積到頂峰的時候砍下頭顱,才能將怨念轉化成法力,成為完美的強力犬神。這樣雖然可憐,但是作為家神卻是必須的……可是這一隻,製作過程中原本應該嚴格遵守的禁忌被打破了。」

「禁忌?被什麼人?」按照一般家神製作的準則,如果製作過程中被外人發覺,那麼施行術法的家族很可能有性命之恙。

「是家母的弟弟,已經失蹤多年的和彥舅舅。」妙子掏出手巾,半掩於衣袖後拭了拭汗,繼續說道:「聽家母說,當時和彥只有七歲,非常喜愛外祖父豢養的家犬白兵衛。當外祖母決定用白兵衛來製作犬神時,和彥舅舅不僅大哭大鬧了一場,還破壞了犬神的製作儀式——在白兵衛被埋入土中後,和彥舅舅又帶食物去偷偷餵養過它。」

「也就是說,累積怨念的過程被打斷了。」我呷一口茶,在妙子喘息的片刻插入話題,以避免沉默。出於人道之理,我無法贊同這種將生物埋在土中,活活忍受飢餓後再殺死的做法。但從家神的製作角度來看,怨念越強的家神法力越大,而這頭被救贖的白犬,反倒是不合格的殘次品了。

「是的,正是這樣。」妙子好不容易恢複了正常的面色,向我欠了欠身道,「非常抱歉,我身子虛弱,經常這樣犯病,如有招待不周請高野小姐多多包涵。」

「沒有的事,如果沒對您的身體造成太多負擔的話,請再告訴我一些線索。」

「是了,剛才說到……對了,因為是偷偷進行的,所以外祖母並不知情,直到儀式完成後解剖犬的屍體,才發現胃裡居然有食物……因此和彥舅舅挨了一頓打罵,大約是氣不過的緣故,和彥舅舅第二天便離家出走,從此再沒有回來……」

「和彥舅舅失蹤後,外祖母和母親雖多方找尋,但因為一直沒有消息,也就漸漸淡忘了此事。那頭有缺憾的犬神也因為已經移入祠堂開始供養,便一時沒有重啟儀式。所幸之後家道還算昌隆,與舊神在時無異,所以這四十多年來也就沒有再另行製作……如今家母也已去世,哥哥由於是學者,無需再依靠家族產業過活,所以在不久前賣掉了家族經營的漁場和綢緞莊……我和哥哥都不是很認同『犬神』這種殘酷的術法,因此約定等到這一代的犬神滿五十年後,便終止供奉犬神,從此不再製作新神。可就在這幾個月里,家中陸續有怪事發生……」

「怪事?」

「是的,先是傭人抱怨晚上聽到孩子的笑聲和奔跑聲;家中祠堂內擺放的器皿在無人移動的情況下變動位置;而哥哥的幼子,今年才六歲的洋平卻總是莫名受傷。」說到這裡,妙子的眼中露出一絲憂慮之情,「有時是被玩具里暗藏的銳器割到;有時明明碼放整齊的餐具,卻會在洋平經過時頃刻倒下……我因為身體的緣故無法生育,所以洋平是家裡現在唯一的男性繼承人,外加嫂嫂生下他不久就因病去世了,所以家裡人都格外疼愛這孩子。可如今發生的種種事件,實在讓人非常不安。」

「等一下,妙子小姐,您剛才說,家裡有傭人在晚上聽到孩子的笑聲嗎?」我打斷妙子的敘述,「那麼,會不會是洋平小少爺?」

「不會的,那會兒洋平已經睡下了,而且第一個聲稱聽到笑聲的正是洋平的保姆佳子,她和洋平就睡在同一間屋內,不會搞錯。」妙子將手指藏進和服袖內,無意識地扭動起來,「我之所以如此有把握,是因為我也在晚上聽到過小孩子的聲音,似乎是笑著在說『一起走吧』『一起走吧』那樣的聲音,但絕對不是洋平的聲音!」

「如果不是洋平少爺的話……能夠懷疑的就只有『那個』了吧?」我盯著妙子的眼睛,在榻榻米上隔空寫下了「白」這個字。

「啊……是的,您也想到了這個嗎?不過確實,會出現在犬神附近的小孩亡靈,不是只有『白兒』了嗎……」妙子的臉色又開始變得蒼白,彷彿是為了求證什麼似的,喃喃重複著問題,「任誰都會這麼想的吧,只要是稍微了解犬神的人……只是,那樣的話……」

「白兒是侍奉犬神的鬼魂,由犬神所咬死的小孩亡魂所化。只不過他的出現,對於供奉犬神的家族還有另一重意義——即是犬神開始不受咒術控制,開始嗜血的表現。」我轉頭看向祠堂上顯眼的紙符,「這就是要將它暫時封印起來的理由吧。」

「是的……可是讓我們困擾的是,那白兒的出現並沒有因此減少,反而增加了。」清田妙子順著我的目光看一眼祠堂,擔憂的眼神中倏忽閃過一絲恐懼,「原本只是偶爾會在半夜裡吵醒大家,現在幾乎每周都會出現三四次。還是那種令人發毛的小孩笑聲,一邊奔跑一邊叫著『一起走吧、一起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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