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御武令

三天之後,身在京城的錢寧收到千里飛鴿接續傳書,得知了義子的死訊。

他當場就憤怒得把身上衣袍撕破。

錢寧共有義子十七人,但以錢清最為特別,只因錢清跟他真的有血緣關係,乃是雲南李家另一房的侄兒。

錢寧本來就不姓錢,而姓李,雲南鎮安人,因自小家貧,被賣給當地鎮守太監錢能為家奴,得到錢公公寵愛而收作義子,姓和名都是錢公公所賜;後來錢能獲得朝廷封賞,錢寧也有幸蒙恩,他本身武藝不俗,故獲賜錦衣衛之職,得以入京侍奉御前,並得到大太監劉瑾的提攜,從此走上飛黃騰達之路。

錢寧發跡後為了迅速擴張勢力,認了好些義子,並將他們布入禁衛的行列。他幾年前一次衣錦還鄉,收了李清(就是錢清)這個子侄過繼自己膝下,好讓身邊多一個能信賴的族人辦事。

錢寧繼那凶訊之後,又再接連收到書函,都是下屬的報告:他們不待錢大人下令,已經急調了駐在臨近事發地臨江府的部下線眼,嚴密搜索號稱「破門六劍」的妖匪,但並無所獲。

錢寧一邊走在府邸的走廊上,一邊看那些接連送來的傳書,越看越是憤怒,將本已破裂的外袍扯了一個粉碎。

「都是一幫吃閑飯的!」他將手裡布片扔下,恨恨地用腳狂踏:「這麼幾個武夫也找不出來?還敢自稱天下耳目?」

錢寧如此盛怒,倒不是特別愛惜錢清這個胖胖的侄子,而是錢清在外行事,已經代表了錢寧本人行使威權,天下間竟有人敢動他,對錢寧而言是絕對無法接受的羞辱。

——更何況是一夥天殺的武人!

錢寧少時習武,頗有天分,尤其擅長神射,左右兩邊都能開弓,這也是他後來得到正德皇帝寵愛的一大原因。

少年錢寧本在武事之上大有前途,但因家貧賣身,結果走上了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巧言令色成了他的刀劍。他甚至為了向上爬,成為錢公公的嬖寵,最終爬上錦衣衛之首的地位,多少比他強得多的禁衛武官,統統被他踩在腳下。

因為這種過去,錢寧對於像武當派這些不受威權錢財約制、無視他地位的武者,格外感到痛恨:這群人,讓他想起自己曾經有過卻又失落的夢想。

——如今又多了幾個這種傢伙反抗我!

同時錢寧當然也痛心,派錢清去收取的那大筆錢財都被劫去了。錢寧最初是因為偶然得到下屬報告,才得知江西有這來路不明的「仿仙散」,當地幾個貪官正在包庇買賣。平時若偵查到這種事情,錢寧自然火速去抓人抄家,嚴刑追贓,好填充自己的口袋;但他這次看出來,這「仿仙散」生意大有前景,於是派部下去放話,由他靠朝中勢力包庇,讓當地官員辦這買賣,更將呂炳季等幾個更大的官拉下水來,錢寧自己則坐地分肥,佔去半數的利潤。

錢寧打的如意算盤是:先在這江西北部試行「仿仙散」生意,要是順利,也就直接取了製藥的方子,再到各省各地照辦煮碗。其時天下錢財要榨多少就多少,從前乾的那些誣告逼賄的勾當,相比之下都是小巫見大巫。

不料才賣了半年,「仿仙散」的供貨就突然斷絕消失了,錢寧那暴富的夢想頓時成空;現在就連這最後一筆抽成也都失落,錢寧等於白乾一場。

——這「破門六劍」如此針對賣「仿仙散」的官員,說不定之前「仿仙散」斷絕,也是這幫自命俠士的傢伙造成……

想到這裡錢寧更恨了,一邊穿上下人遞來的新衣,一邊還在喃喃咒罵。

「錢大人何以如此氣憤?」一把聲音從走廊對面傳來。

錢寧一看,乃是南昌寧王親信李君元,正在幾個錢府下人帶領下走進來。

寧王為了籌謀大業,常以重金賄賂朝廷大官(錢寧當然亦是其一),因此頻頻派李君元到京師走動,順道打聽皇帝與朝廷近況。

錢寧為避免與寧王朱宸濠的連繫過於張揚,故此吩咐府邸中人,凡寧王使者來訪,不必在門外聽候通傳,先將其帶入府中,不料剛才自己怒吼都因此給李君元聽見了。這「仿仙散」的買賣畢竟過於陰損,錢寧不願給太多人知悉他在幕後操縱。不過他又想,李君元既從江西來,不妨向他探探風。

李君元一身打扮仍是平日般儒雅,半點不像在官府朝廷間奔走的人物,手裡輕輕搖著一把白玉紙扇,神態甚閑適。

錢寧屏退了下人,請李君元在府中花園共行,走到一個魚池前,他才問:「李先生在南面,可有聽過一夥叫『破門六劍』的武人?」

李君元一聽那四個字,心頭一驚,但表面仍是若無其事地微笑。

可是錢寧已然察覺,剛才他一問時,李君元搖扇的手略震了一下。錢寧在宮中朝中閱人無數,主理的錦衣衛詔獄又經常拷問刑求,精於分辨說話神情的真假,李君元這一驚,逃不過他這雙銳利的細小眼睛。

——寧王府跟「破門六劍」必有過節!

「這名字確實聽過。」李君元故作淡然地說:「乃是幾個外地來的武者,武功很高強,在我省到處生事,弄得地方上很不安寧。錢大人如何得知?」

錢寧當下就說,自己義子錢清出遊江西,如何遇上這些人而被害,關於「仿仙散」的事情自然都略去不提。

聽到錢寧的手下無法查出「破門六劍」的去向,李君元不禁苦笑起來:「令公子遭此不測,還請錢大人節哀。可是也別太怪責大人的部下。」

「此話何解?」錢寧稀疏的眉毛抬了一抬。

「那『破門六劍』的武功戰力非凡,就算是朝中精挑的武官以數倍人馬對敵,也必然鎩羽。他們明知動不了這種人物,怎敢認真的去查探其所在?」

錢寧聽了李君元這話,又回想先前在豹房御前比試,錦衣衛里的高手杜焱風慘敗在武當拳士手上的舊事,不禁同意點頭。

錢寧又想起寧王之前借他麾下錦衣衛之力,去調查跟蹤武林人士的舉動,錢寧的手下更在西安接待過李君元,觀察一場武林大戰,看來寧王對這些武者甚有興趣,想要收為己用,必然對於如何應付他們甚有心得,於是又向李君元請教。

李君元想了一會兒,回答錢寧:「要對付武林人士,最好的方法,還是找他們的同類。」

錢寧聽了不禁點頭。與其花偌大氣力,折損自己的人馬,不如教武人自傷殘殺更划算。

「可是……我見識過這些人,他們並非錢財可以收買,官威也無法驅策他們辦事……」

「去年得蒙大人安排,李某去了西安一趟,看清了這些武人最想要什麼。」李君元得意地說:「武林門派爭強鬥勝,不外乎為了一口氣。這口『氣』,說穿了也就是名位。武當派要世人低頭承認他們武藝『天下無敵』,這四個字還不是『名』嗎?各門各派頑抗武當,也是不想失去門派的招牌,還有開山立道幾十年、幾百年的聲譽。這個同樣也是『名』啊!」

「有道理。」錢寧說著時,原本一直緊皺的臉終於放鬆開來。

——在錢寧的世界裡,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知道別人想得到什麼和害怕失去什麼。只要了解這慾望與恐懼,世上沒有人不可掌握在手。即使是皇帝。

「假如李先生是我,會怎樣做呢?」錢寧又問。

李君元的眼睛裡露出狡黠:「天下之間,有什麼比得到當今聖上的封賞更光榮?」

錢寧其實早已想到這方法,與李君元相視一笑。錢寧的笑容也不比李君元的純潔,接著就問:「李先生如此助我,寧王府又會得到什麼好處?」

「沒什麼。」李君元雖知錢寧也許已看穿他,但仍然故意顯得不大在乎:「只是江西境里少了六隻縈繞不去的蒼蠅,王爺會比較高興吧了。」

錢寧別過李君元,回書房思考定了,就吩咐部下草擬好一份文案,午後匆匆前往西苑豹房。

錢寧是得賜國姓的「皇庶子」,直入豹房找皇帝自然通行無礙。

他領著幾名錦衣衛,到了豹房裡那個大校場,只見場中沙塵翻滾,提著銀白刀槍的人馬來回奔走,一片喧囂鼎沸的吶喊,殺聲震天,恍如真實的戰場。

錢寧不看就知道,又是皇帝那小子在指揮禁內的「中軍」演練,所謂「中軍」實際不是真正的武官兵將,而是皇上親自在宮內太監里,挑選大批身材壯健、擅長騎射刀槍者編成。

錢寧一看過去,就更恨得牙痒痒,只見與他爭寵的對頭江斌,此刻正英武地與皇上並肩而騎,在校場正面指揮眾多太監變陣對演。二人皆披掛戰甲,果真就像沙場上的同袍一樣親密,瞧在錢寧眼裡滿不是味兒。

正德皇帝朱厚照自小就好武,自從收了江斌這邊軍猛將為親隨之後就更變本加厲,幾乎每隔數天就在豹房裡演習,又或在城樓上觀賞江斌帶入京師的邊軍操練。

這時江斌也遠遠看見錢寧到來,他那帶著矚目傷疤的臉頓時咧齒而笑,得意地盯著錢寧。當初江斌得蒙聖寵,全靠錢寧引見,可說是他的大恩人,今天卻後來居上,皇上召喚錢寧作伴的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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