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蜂刺

破門六賊

一張破破爛爛、狀如廟宇符咒的紙片上,橫書了這四個潦草的大字。下方緊接是四行小字:

邪派狡輩 僭稱名門

恃兇殺掠 劫民自肥

蛇群鼠聚 姦淫不倫

惡孽彌天 罪當十誅

這樣的「破門六賊」聲討狀,在臨江城南的梨花巷大路上,貼滿了四周房屋與商店牆壁,大半已被三月的毛毛雨霧滲得綿爛,有的掉出半片隨細風輕晃,有的散落在水窪里融成了一團。

分明是午後的光天白日,這梨花巷街道卻空寂無人,不只平日沿街擺賣的販子全不見了,就連兩旁房子的商鋪也都關起門來。街心就只得一條流浪狗咬著腐壞的骨頭走過,連半個人影也沒有。

這寂靜情景,加上滿牆滿地密密麻麻的紙,整條街道乍看有如變成幽陰的樹林。

街里唯一仍打開門口的,是在西首盡頭處那座「迎風客棧」,洞開的大門前未見一人,門內的大廳也都空蕩蕩。

——「迎風客棧」雖說是旅店,其實無人落腳。臨江城裡的人都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客棧數年前因生意不佳,把二樓好些客房拆了改作飯館,卻引來城裡三山五嶽人馬聚腳,漸漸在店裡私開賭局,結果店東只靠少許的抽成維持生計,店子被黑道鵲巢鳩占,成了活脫脫的賊窩,乏人打理下一片落泊齷齪,就算在外頭也嗅得出一股潮濕的霉味,城裡的良民都不敢接近。

那聲討狀下面寫著挑戰「破門六賊」的日子地點,正是今天這家客棧。

春雨不斷在下,街里泛著大片迷濛白霧,四周物事全都籠罩在一層淡淡濕氣中。一切彷彿都變慢凝止。

此時出現一人,左手撐著一把繪了優雅梅花圖畫的紙傘,右手牽著仍在喘息中的白馬,站在街道入口跟前。

這人一身白衣,身材細小,被紙傘遮著面目。其腰間掛了一柄長物,用油布套仔細包裹,以防沾水。

這人把馬韁繞在街口的木柵欄上,跨開穿著革靴的雙足,踏進了這條詭異街道。

幾乎同時刻,街道兩旁窄巷深處,微微傳來足步在水窪中移動的聲音。

這人毫不理會,仍然走入街心,直到「迎風客棧」門前才站住,然後掏出一方布巾,仔細抹拭衣服和手上的水漬,這才輕輕把腰間那油布套解開。

只見布套之下露出一個造型古雅的劍柄,銅柄首與劍鍔護手都鑄成捲雲狀,手柄交錯纏著紫色的布條。

這人將紙傘略抬起來,現出一張英氣嬌俏的臉龐,以雪白頭巾包覆著髮髻,正是童靜。

她靈動的眼目里,有如透出烈火。

同時街道兩旁巷口和屋頂牆頭上,冒出了二、三十人來,在細雨中各自提著刀槍劍棒各般兵刃,隱隱已將童靜包圍在中央。

這群人衣飾和手上兵器不盡相同,一眼就看得出分屬幾個門派。他們皆是地方上的武林人士,早就風聞近月來一干自號「破門六劍」的強豪大鬧贛北,現在首次親眼看見那六人其中之一的女劍客,竟不過是個二八年華的嬌滴滴姑娘,驚訝沉默了一陣子後,就不禁笑起來。

童靜未有理會他們訕笑,仍然盯著前方的「迎風客棧」,從腰帶內掏出一張摺疊的紙片抖開來,正是那貼得滿街滿巷的「破門六賊」聲討狀。

三人此時從「迎風客棧」現身,其中兩個自大門並肩步出,另一人則在二樓窗戶跳出來,蹲在屋檐之上。

童靜朝著門前的人舉起那聲討狀。

「這東西。」她恨恨地問:「你們寫的?」

童靜仍帶稚氣的紅彤彤臉龐,配上這麼一副惡狠狠的表情,又令街上眾多武人忍不住一陣鬨笑。

可是客棧出來那三人卻沒笑。他們看見來的只有這女孩,全都露出失望的表情。

站在客棧門前那二人中,左邊的是個身材甚高壯的漢子,面貌四十餘歲,眉目間精光閃爍,一頭髮髻已然禿了大半。他揚起披風,展露出腰間一柄十分貴重的鏤飾雁翎刀,看那皮革刀鞘的色澤,就知道這柄刀已經傳承了許多年。

他左手把著柄頭,站姿雄偉,隱有一方之主的氣度,此人乃是臨江城內第一大武館、阮氏無極門的當家館主阮韶雄。

阮家祖上藝成於無極門後自成一系,已在臨江立足設館四代之久,聲勢頗大。就數此刻包圍在街上的眾多好手,裡面有十三人都是阮韶雄帶來的無極門弟子,佔了將近半數。

阮韶雄聽聞這「破門六劍」不同一般匪盜,數月來在江西北境內奪取官銀,全都是大剌剌地行事,甚至正面往官吏的府邸索要財物;遇著官府圍捕也從不逃避,反而正面把官差保甲打得落荒而逃。這次阮韶雄應臨江知府呂大人之邀剿除六賊,也就直接用聲討狀激使對方出來決戰,不料來的只有這麼一個小姑娘,阮韶雄身為群豪中的東道主,本該率先發話,面對著童靜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有皺著眉頭不語。

「是我叫人這麼寫的,又如何?」一把尖細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正是蹲在屋檐上另一人。

此人身材瘦長,蓄著須的臉輪廓深沉,右腕穿戴著一個烏黑色的鐵爪,兩根尺許長的尖硬爪子從掌背伸出來,那蹲踞的姿態也恍如一隻棲息在樹椏上的大鳥。

他名叫沈豐,是湖南平江人士,自從六年前藝成於當地巨禽門後,一直與兩個師弟在外遊歷修行。這陣子三人正好到臨江阮家作客,聽聞阮韶雄要來剿賊,也就一口應允助拳。

童靜聽了沈豐說,怒目往上盯著他,正要回話,但沈豐馬上又先一步譏嘲:「既然作賊,早就知道要沾污祖宗父母,還怪別人寫出你的醜行嗎?」

另一人也接著沈豐說:「姑娘年紀如此輕,既是學劍之人,就該當走正道。」

說話者是站在阮韶雄身邊的第三人。他斜背著一柄長穗古劍,身材並非格外高壯,但肩頭甚為寬橫,腰細腿長,身形體如三角,呈現如豹子般強悍敏捷的氣勢。

他大概二十七、八年紀,五官輪廓堅剛,可是眉宇之間卻帶著漫不經心的神色,嘴角微微噘起,既似輕鬆也像感到厭煩,讓人看不透他到底是來湊熱鬧不打算助拳出手,還是對自己的武技擁有絕大自信。

此人年紀比阮韶雄和沈豐都要輕,但他一說話,那兩人都瞧著他,顯然對他甚為看重。

他名叫龐天順,在場群豪之中,就只有他獨自一人前來,可是論背景卻最厚:出身於名動三省的湘龍劍派,更是湘潭總館年輕一代里出類拔萃的入室弟子。

湘龍劍派源出湖南,百年來流布甚廣,從湖廣到江西,甚或廣西都有分支傳人,聲勢只稍遜於「九大門派」里的八卦、心意、秘宗「三門」。

——當今天下武林雖以「九大派」為尊,但實力出眾的宗派當然不只他們九個。像湘龍派、無極門、巨禽門等名門,無刻不想尋找機會壯大聲威,期望有天也躋身到「九大派」同儕之列,甚或取而代之。阮韶雄等人這次出手義助官府對付「破門六賊」,也是為這原因。

群豪里其他十餘人,則來自贛北一帶幾個較小的武林門派,無非是得知有三派的大人物聯袂出手,因此踴躍到來加盟,希望沾沾光拉拉關係。

沈豐與龐天順剛才一人一句嘲諷,把童靜的臉蛋氣得更紅。但她無意辯解——「破門六劍」行俠於江湖,冒犯地方官府,本就預料必被誣衊為匪賊,他們半絲不放在心上。

真正令童靜憤怒的,是聲討狀上的一句話。

「這句『奸……』」童靜不好意思說出整句:「你們亂寫些什麼?」

這聲討狀其實是臨江知府呂炳季大人手下幕僚所寫,沈豐剛才這樣說,不過故意戲弄童靜。群豪大舉出動,對方卻只得一個女孩來接戰,沈豐甚感慍怒,忍不住又再譏諷:「幾個男女混在一起作賊,斷不是什麼好貨色,這『姦淫不倫』,八九不離十。」

童靜咬著下唇,本來如火的眼神突然凍結。

這剎那龐天順感受到童靜的氣息轉變,抬起本來懶洋洋的眉毛。

童靜那把紙傘分毫未動,但握傘的左手突然離柄,伸往後腰再閃電向前摔出!

沈豐還沒看清怎麼回事,只感下方女孩的紙傘底下射出一物,正向自己高速飛來,他本能地舒臂向上,鐵爪往面門一抹,發出金屬交擊之聲!

那飛行物被擊打折射往旁邊,插在沈豐身後的窗格上,乃是一柄甚輕細的飛劍匕首!

此時童靜左手已接住剛才浮於半空的紙傘,全身恍如未動過一樣。

街上眾人全被童靜這手不動聲色的崆峒派「飛法」所震驚!

——好詭異的出手!

經過去年清蓮寺一戰,童靜有感自己只仗一柄單劍,往往不能隨戰況應變,尤其在群戰中以寡擊眾,沒有長兵或遠射武器更受制肘,於是向練飛虹學習了飛刃之術。

童靜這飛劍雖未大成,力量和速度也不夠急勁,但她勝在曾經苦學過「半手一心」的虛擊法門,知道如何控制肢體的預兆動作,因此猝然出手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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