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狼男與狼女

一個瓷瓶在地上摔破,散得廂房裡一陣濃濃酒香。

「再拿一瓶來——不!兩瓶!」

韋祥貴口齒不清的聲音,朝著房外高叫。

他兩邊各抱著一個妓女,身子搖搖晃晃,一張白臉已然喝得通紅。剛才他跟妓女嬉鬧,一下子拿不穩就將酒瓶摔破,卻沒有皺一皺眉頭。

——換在兩個月前,這樣的酒,韋祥貴別說要喝,嗅都嗅不起。

他面前的大飯桌上擺滿都是菜肴果品跟幾種好酒,足夠一桌十幾人吃飽。酒菜跟女人都是東道主趙黑臉付賬,以答謝今日「悅東樓」的勝仗。韋祥貴深知,這一勝讓趙黑臉奪取了江陵城北碼頭的巨大利益,這種招待相比之下不過九牛一毛,自然絕不客氣。

旁邊的妓女又喂他喝了一杯。他舔舔嘴唇,瞧向飯桌對面,皺著眉吼叫:「世上哪有人上妓院只顧吃飯的?」

「我餓嘛。你忘了嗎?我們認識的那天,一起去打架,就是因為肚子餓。」

錫曉岩端坐在韋祥貴對面,左手握筷又夾了一塊魚送進嘴巴里。他穿的仍是那身洗得泛白的粗布斗篷,半點兒沒有到這種地方喝酒遊樂的氣派,相較韋祥貴一身錦織繡花的棉袍差遠了,人家乍看還以為他是韋祥貴的僕從。

——可韋祥貴穿的衣裳、花的銀子、吃喝的酒菜、玩的女人……全都是錫曉岩那隻拳頭換來的。

錫曉岩仍舊將右臂包在身上,只用一隻左手吃飯。從前他在武當山起居生活亦習慣如此:跟兄長錫昭屏不同,錫曉岩自小就介意自己這異於常人的身體,寧可把那條怪臂收起來不讓人注意。就只有練武和比試之時,他才會渾忘羞慚感,盡情施展右手。

「沒見過這種傻蛋。」韋祥貴捏著左邊那妓女的腰肢,弄得她掙扎亂笑起來。「這酒不喝白不喝嘛。」

「你管我。」錫曉岩吐去嘴裡的魚骨:「我又不喜歡喝酒。」

韋祥貴仔細看錫曉岩的臉色,似乎滿懷心事的樣子,令他有點憂心。自從在谷城結識成了夥伴後,他們一路上到的地方越來越繁華,每次為人出頭打架收的紅包越來越沉重,而「鬼刀陳」三字也在荊州府里越來越響亮。韋祥貴想不透自己怎會交上這種鴻運,就好像突然坐上一輛飛快奔上山的馬車一樣,要攔都攔不下。他自然不希望這運道會突然終結。

「小陳……」韋祥貴的臉正經起來:「你心裡是不是有什麼不舒服?不妨說,我們兄弟嘛。」

韋祥貴問的時候,心裡其實有點虛。他在想:難道小陳已經知道,我每次都把紅包里七、八成的銀子都收進自己的口袋?……

錫曉岩聽見韋祥貴隨口而出的這句「兄弟」,心頭一暖,也憶起已逝的哥哥。

他放下筷子瞧著韋祥貴。錫曉岩自幼在武當山長大,跟這樣的市井之徒結交是第一次。像韋祥貴這種空有一副嘴巴的男人,要是放在武當,恐怕就連半個時辰也捱不了,按理錫曉岩對他只有鄙夷;可是這些日子裡,錫曉岩跟他卻意外的投緣,甚至很輕鬆就跟他說出自己的心底話來——雖然錫曉岩至今還沒有告訴他,自己真正的名字和出身。

——也許正因為韋祥貴跟武當派的人如此不一樣,反而能讓錫曉岩寬心。

「你記得我最初為什麼答應跟著你去替人打架嗎?」錫曉岩問:「我是說,除了為吃飯之外。」

「當然記得!你說你一個人跑出來,是要尋人嘛。」韋祥貴嚼著妓女喂他的糖糕說:「你雖然不曉得他們在哪兒,但相信只要去到越大的城鎮,打出越響的名堂,就越容易跟他們遇上。」

錫曉岩點點頭。他對武當以外的世界一無所知,要尋找荊裂和虎玲蘭,這是他想到的唯一辦法。

「對呢……這兩個月下來,人找不著,我卻好像漸漸喜歡上這活兒了……我是說,像今天,打那些人。」

錫曉岩說時,眼睛變得更明亮,嘴角微微笑著。

聽見「鬼刀陳」如此興奮地說自己「喜歡打人」,那兩個妓女心裡都冒起寒意,笑容有點僵硬。韋祥貴聽了也有點呆住。

「你該知道,我從前是練武的吧?」錫曉岩又問韋祥貴。

「你雖然沒說過,我大概猜得出來。」韋祥貴說:「那就奇怪了,打架對你來說,不就是家常便飯嗎?」

「我本來也這麼以為。自從會走路開始,我就在……那裡天天跟同門師兄弟打。拳腳刀劍的比斗,對我來說就像吃飯喝水一般尋常。可後來我才發現,在裡面打,跟在外面打不一樣。」

「怎麼說?」韋祥貴好奇地揚起眉毛。

「大概一年前,我跟同門第一次出去,和外敵痛痛快快打了一場。」錫曉岩瞧向廂房窗外的夜色:「怎麼說呢……就好像你心裡燒起了一盆火。回家之後那火也始終沒有熄掉。

「我一直都搞不大清楚是怎麼回事。直至打了這兩個月的架,我終於明白了:從前跟同門打得再激烈,那也只是為了鍛煉,心裡既沒有真正要狠狠打死對方的念頭,也沒有打輸就必死無疑的準備;這些日子裡我打過的傢伙,相比我從前的同門,雖然都是一群不入流的廢物,可打架時心裡感覺就是不一樣。」

他瞧著自己的拳頭,繼續微笑著說:「我甚至覺得,跟這些廢物打了一段日子,反倒好像比從前變強了。」

錫曉岩至此明白,自己不惜一切離開武當,不單純是為了尋找荊裂和虎玲蘭,也是為了心裡更深的渴望:再次嘗嘗武當山下這個不一樣的世界。

他知道荊裂能勝他,就是因為比他更早踏足這條道路——猛獸在荒野中覓食求生之路。

錫曉岩決心要跨過荊裂這座山,一往無前。

他不知不覺把拳頭捏得勒勒發響。妓女聽了更是害怕。

韋祥貴看見錫曉岩這副狂熱的表情,笑起來了。

——這傢伙原來真是個瘋子。我不用擔心銀子的事了,因為他根本就不在乎!

韋祥貴猛地拍一拍桌子,站起身幹了一杯。

「那我也得提起勁來,替你找更多更厲害的對手,助你這柄『鬼刀』磨得更鋒利!」

相比跟錫曉岩初相識的時候,韋祥貴肚子微微發福,臉皮也因縱情酒色而有點松馳,兩個大眼袋在燈火下現出深刻的陰影,怎麼看都不像比錫曉岩小兩歲。

可是此刻,他瞧著錫曉岩的眼裡重新燃起光芒來。

「我會一直帶著你打上去,直到有一天,人家都公認你天.下.無.敵!」

聽見韋祥貴這句「天下無敵」,錫曉岩呆住了。他驀然思念起武當山來。

——可是我已不會回去了。

錫曉岩伸出手掌,跟韋祥貴用力相握。

看著錫曉岩的樣子,韋祥貴咧開牙齒燦爛大笑。

——在你天下無敵的同時,我的口袋就會裝滿來自天下的銀子!

「不過在天下無敵之前,你也得休息休息啊!」韋祥貴的笑容突然變得狡猾,冷不防就把右邊的妓女猛力推往錫曉岩!

錫曉岩自然而然地左手運掌成圈,將那年輕妓女倒來之勢接下,一把抱住她腰肢。

這女孩年方雙十,相貌也算姣美,渾身散發著讓男人怦然心動的騷味。錫曉岩畢竟血氣方剛,驟然把這柔軟豐腴的軀體一抱入懷,心頭不禁震蕩。

——尤其當女子如此唾手可得時,男人更難抗拒。

妓女雖然有些害怕錫曉岩,但她已在風塵打滾一段時日,被錫曉岩抱著,自然就露出練習已久的迎客笑容。

錫曉岩在相距不足一尺下看見她這表情,他的心頓時冷下來,左掌輕輕一送,將妓女推離了自己的懷抱。

他討厭妓女。但理由不是道德,或者嫌惡他們不潔。

錫曉岩雖然自幼就在有如狼圈的武當山長大,小時候也常懷想自己素未謀面的母親,這是出於天性的事。

父親錫日勒死時他還未太懂事,關於父親從前在物移教如何強迫妻妾服食烈性藥物、促使她們誕下怪胎的事情,他是後來才斷斷續續從哥哥和幾個倖存教徒口中聽聞。

錫曉岩的生母在生下他之後數天,因身體被藥物掏空了精氣而死。

對於毫無記憶的爹爹,錫曉岩自然怨恨;但他同時也厭惡母親。

——你就不能反抗他嗎?為什麼輕易就向這種男人屈服,連自己的性命都給了他?

妓女那個笑容,正好觸動了他心底里深藏的這股厭惡感。

——這也是為什麼只是一眼,錫曉岩就被虎玲蘭這般強悍的女子吸引。

錫曉岩提起放在飯桌邊的藤柄長刀掛回背上,朝韋祥貴勉強一笑:「你說的對,我要休息,先回客店去了。你盡情玩吧。」

韋祥貴聳聳肩。這樣的怪人確實前所未見,他也沒辦法。

——不打緊……他必定會漸漸改變的。女人、銀子和酒也改變不了的男人,我到今天還沒有見過!

錫曉岩拉起斗篷頭罩走往房門。

韋祥貴在他身後呼叫:「別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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