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鬼刀陳

「弟弟!弟弟!」

重壓驟去,那男嬰頓時哇哇嚎哭。

那聲音甚是稚嫩,聽得出不過是個幾歲大的男孩,當中透著深刻的恐慌。

男孩手足並用,爬過堆疊在山洞裡的許多屍體,走到其中一個洞穴。那兒壁頂開著一個大孔,難得的陽光投射在男孩身上,映出他那奇特的先天身形:右邊肩頭關節高高隆起了一大團,就像長著一個堅硬的大肉瘤。

正因為這副天生不平衡的畸形身軀,男孩走路的動作一拐一拐地跌碰,不時要用雙手幫助撐地爬行。

「弟弟……」男孩繼續輕聲地呼喊著。心裡雖然焦急,但他不敢叫得太響。

——要是讓那些提著長劍、結著道士髻的男人聽見,他就死定了。

男孩走路時緊緊咬著下唇,方正的臉龐展露出一個四歲孩童不應有的剛毅。他一直在忍著痛楚:拜這副身軀所賜,他就像衰弱的老人一樣,膝蓋經常受壓生痛,要靠父親定時給他敷藥鎮住;可眼前是一場積起屍山血海的激戰,哪兒還有敷藥的餘暇?男孩只能強忍。

「屏兒,你要忍耐。」某一天,當父親在他頸項旁邊紋上物移教的三角符刺青時,曾經這樣對他說:「你是神明選中的孩子。只要挺得過這種痛苦,將來就會成為凡界世人都畏懼的戰士。」

錫曉岩放下失神的洪喜,垂著左掌站在鐵掃子李前面,鼻頭跟那掃子鐵棒掠過之處相距僅僅寸許,揮舞生起的急風吹動了他前額的頭髮。如此接近地面對這力足開碑裂石的兇器,錫曉岩卻毫不動容。

就在這時,他聽見一記極微弱但熟悉的聲音。

短促的哭聲。

男孩如發狂般猛撲向聲音來處。那兒躺著一名戰死的物移教徒。他附耳傾聽。

「嗚……」

霍瑤花對此事也甚為好奇。她本就出身於荊州武林,深知這兒名門大派甚少,黑道綠林里的真正高手也寥寥可數——否則她一個女子也不可能從中冒出頭來。到底顏清桐來找的是個什麼傢伙?

那教徒雖不算健碩,但少說也有百來斤,男孩的身體還不及屍身的三成分量。他暴瞪著細小的眼珠,臉龐都催谷得通紅,雙腿蹲坐得低低,依著教里的叔叔平日所授,盡量運用腰腿的力量,並傳達到胸肩臂腕之上。

就如昆蟲能夠推動比自己重許多倍的食物一樣,男孩猛吐氣息,那具被長劍刺穿胸膛的死屍,竟然真的被他掀翻了。

而弟弟果然就給壓在屍身底下。

男孩牢記著父親這話。膝蓋的疼痛彷彿真的減輕了。

嬰孩沒有被屍體壓得窒息,原來全賴他一條右臂,橫架在眼睛上,因此雖被壓著,口鼻處仍有少許可供呼吸的空間。

只見男嬰的這條右臂,竟比左臂長了好一截,中間多生長了一個關節,其怪異的程度更甚於兄長。

男孩已甚疲乏,還是一把將弟弟從地上抱起,把臉貼在弟弟的額上。

「不用怕……沒事了……沒事了……」男孩一時心裡寬慰,馬上流下眼淚來,高聲叫喊:「爹!在這裡!在這裡!」

——看見想吃的東西就去拿,這可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啊!

男孩一眼就認出父親。事實上父親那副樣子很難認不出來:他的臉除了鬚髮和眼目嘴巴外,所有的皮膚都布滿了符文的刺青,密密麻麻恍如一副烏青色的面具——不同的只是這副面具會動,也有表情。

父親飛快到來,張開雙臂,一把就將大小兩個兒子都抱在懷中。

男孩手裡抱著弟弟,同時感受著父親溫暖的胸膛。那股安慰的感覺,彷彿將洞穴四周的血腥氣味都驅散了。

「太好了……太好了……」父親這時才將手臂放開,伸手去檢查小兒子的身體,特別是那條古怪的長臂,確定他骨節皮肉皆無恙,這才完全安心。

男孩在一旁瞧著父親。父親總是以這副溫柔愛惜的表情,投向他們兩兄弟。可是男孩同時也沒有忘記,父親對待他們的母親,還有其他一眾妻妾時,總是露出冷酷如鬼魔的臉孔,就像把她們視同沒有生命、只供差遣使用的器具一樣……

男孩想:這麼極端的兩種情感,怎麼會同時存在一個人心裡?……

「屏兒,幹得好!」父親一手抱著弟弟,另一手牽著他:「你知道嗎?你們倆就是我一切的希望!我無論如何都要讓你們長大成人——即使用我的性命去交換!你們有一天必定以這神賜的軀體,在這凡界里掀起巨大的風暴!你們就是我奉獻給真界神明最大的事功!」

男孩沒有聽明白父親的話。他的眼睛卻因為畏懼而瞪大了。

因為他瞥見,父親身後出現了光華。

清冷而狹長的刃光。

武當長劍。

父親正說完那番話,也感覺到背後強烈的殺氣。但他毫無畏懼,仍然抱著牽著兩個兒子,緩緩向後轉過身來。

只見那兒站著一個長發披散的高瘦身影,手中雙劍一前一後,沾滿鮮血的刃尖直指著父親,前劍尖鋒距離他喉頸不足五寸。

武當劍士葉澄玄,他藏在亂髮下的白臉沒有任何錶情。眼神仍然銳利,但內里閃著有如受驚野獸的懼色。劍尖不由自主在微微顫抖。

錫曉岩迎著寒冬的夜風靜止喘息,細細雨點打落他血氣旺盛的臉上,瞬即化為蒸氣。

父親雙膝屈曲,朝著葉澄玄跪了下來。他同時將大兒子拉到跟前,又把懷抱的嬰兒雙手向前捧起來。

——彷彿要將這兩兄弟獻給武當。

「我乃錫日勒,今帶同兒子錫昭屏與錫曉岩,甘心向武當派投誠,乞求拜入山門!」

錫日勒說時,滿是刺青的臉堅實如鐵,並無半絲驚慌動搖。

葉澄玄瞪視錫日勒好一陣子,又瞧瞧那對身體怪異的男孩,最後緩緩垂下雙劍。

「帶我出去。」

錫日勒上武當山後,繼續為掌門公孫清研究由物移教奪來的各種奇葯,更經常親身測試藥效。

三年之後,錫日勒一次誤服丹丸,失心發狂,殘酷殺害武當山上十多名男女役工,之後仰天吐血,心脈破裂而死。

二月的微寒早春。

荊州府江陵縣城裡的街道,一片生氣躍然。難得沒下雨的大晴天,各種販子全都冒出來大街上擺攤叫賣。茶店和酒館塞滿了春季沿江來往的客商,他們大呼小叫,催促店家把酒食送來,然後熱烈地交換各種價碼情報。

如此繁盛的街道,自也少不了各種不正經的勾當:在人叢間混水摸魚的小偷;借故找碴敲竹杠的無賴;到處勒索商戶的地方幫派;看看熱鬧也逗逗街上良家婦女的浮滑浪子;賣假藥和開賭攤的騙徒……城街內溢滿一股既危險又刺激的氣息。

這時有一夥共五個漢子,走在江陵縣城最寬闊也最繁忙的東頭市大街上,穿插於如鰂人群之間。街道左右兩邊滿是城裡有名的飯館客店,夥計們見這幾個人衣著光鮮,自然賣力向他們招手,但五人都未理會。

走在最中間的那中年男人相貌堂堂、身材高大得像壯熊一般,身穿一襲剪裁甚合身、質料上乘的藍染雲綉長袍,頂著絲織冠,左手中指戴著一隻翠綠的玉戒指,一看就知所值不菲。這漢子不是別人,正是心意門弟子、原西安「鎮西鏢行」的主人顏清桐。

跟隨他身邊那四人,兩個是他從前的心腹鏢師;另兩個更要慓悍健碩的男人,則是南昌寧王府派給他的護衛,二人皆是劇盜出身、殺人不皺眉的傢伙。四人手上各提著包藏兵刃的布袋行囊。

顏清桐自從去年西安圍攻姚蓮舟一戰後,因為被當眾揭破了下毒手段,名聲掃地之餘,更害怕遭武當派報復,一夜之間就放棄「鎮西鏢行」的家業逃亡——如此果決,可見顏清桐這人雖然心思卑劣,但做事還是有點氣魄。

他卻沒想到,西安之戰原來早就被一股武林以外的勢力暗中監視,而那勢力竟然是遠在江西的寧王府!

顏清桐當天黃昏才一出了西安城,就被兩個男人半途截住,嚇得他以為武當弟子找上來了;待得聽見二人自稱是寧王府參謀李君元的使者,才鬆了一口氣。

聽到寧王府有意招納,顏清桐那一刻激動得幾乎就地跪下來叩頭。他剛剛失去了經營多年的鏢行生意,在武林上又名聲大損,倉惶逃亡間已是不知何往;堂堂朱姓親王竟就在這時刻向他招手,這簡直是難以相信的幸運!

——我還以為,今天已經倒盡了八百輩子的霉……

當時顏清桐由關中往江西路途遙遠,可也驚險無比,竟然被少林寺的那個臭和尚圓性盯上了,更一路就追蹤到九江城去!幸好最後還是將他擺脫,安全順利抵達南昌,在李君元引薦下謁見寧王。

「顏大當家……」李君元與顏清桐談話時,仍是用他昔日身為鏢行主人的稱號,語氣甚是尊重:「閣下雖一時名聲受累,但在武林上見多識廣,更是名門之後,他日我們王府與武林中人打交道,大當家必然幫得上忙。」

顏清桐本來就猜出七、八成來,如今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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