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玻璃熔爐

公寓位於東京中野區一角。說是位於中野區,但隔了條小河就是新宿區了。交界處擠著好些類似的公寓和小住宅區。

河的兩岸是散步道,而道路兩旁的樹木、櫻花、山櫻連綿不斷。沿著散步道,到處可見長椅和滑台。老人們悠閑地坐在長椅上午休,計程車悄悄地開過。

鱗次櫛比的房屋中間是像蜘蛛網般盤根錯節的小道。這裡一旦遇上火災,消防車都很難開進,而且又是那種貧民氣息濃厚的小市民區交界的地方,如果不是河對面聳立著的東京都中心摩天大樓,你也許會忘記,這裡也是大城市的一角,而且還緊挨著市中心。

街道上滿是垃圾,到處都能聞到人體的腥臭味。這跟散步道旁的樹木與各式公寓樓不相和諧地混在了一起。

該公寓建於很久以前,兩層,利用預製件組裝起來,房頂平坦。牆面上由於雨水的侵蝕,畫上了一道道黑杠杠。

一戶一個廚房,沒有衛生間,只有淋浴噴頭。入住者都是單身男女,多數從事色情業的工作。他們之間幾乎互不來往。居住環境雖然絕對談不上好,但由於交通方便且房租又便宜,入住者平均都住上三年左右。就是換工作了,房子不退的人也挺多。

在東京,到底有多少像這樣的公寓呢?就在這無數座小公寓的其中一棟里,原本毫無關聯的陌生人聚在同一屋檐下,共度人生的某一階段,然後又各奔東西。

這真是一種奇妙的緣分,但入住者間並沒有這種感覺。不過是暫時同住在一棟公寓里,其實就跟雙方碰巧住在賓館裡相鄰的兩個房間,或搭乘新幹線時偶然抵背而坐一樣。有不少人喜歡這種冷漠的人際關係。

在新宿區和中野區,有不少這種供單身男女專用的公寓。東京城裡有無數的人,但每個人又都很孤寂。這種公寓就是它的象徵。

都市是人間沙漠。無數的小沙礫聚集在一起就形成了都市。東京更是個大沙漠。不僅僅是生於斯居於斯的人,無數懷著野心、尋求成功機遇的人也來到了這裡。

東京具備人類所追求的一切——名聲、財富、工作、首飾、昂貴的衣服、美味佳肴、男人們喜歡的美女,一切慾望的對象都閃著華麗的色彩,使你眼花繚亂。

但這些,對於沒錢的人來說,不過是海市蜃樓。窮人與慾望的對象之間有扇透明的玻璃窗,伸出手去似乎能碰到,但又絕不可能觸及。

在東京美麗的外觀下,人類一切醜陋、兇殘、邪惡的因子都在悄悄陰笑。東京的表面越是閃閃發光,它的背面越是黑暗。都市就是一個美與丑、善與惡、正直與腐敗交相混雜的地方。

但對東京滿懷憧憬的年輕人們卻只看到它華麗的表面,而不願看到它的背面。即使看到了,他們還是被東京的光芒所吸引。即使自衛本能告訴自己,那光芒中隱藏的危險可能會害死自己,但他們還是像飛蛾撲火般聚集在東京的光芒下。

對年輕人而言,對於東京光芒的追求,足以使他們付出生命的代價。

當女兒由香說她想上東京時,七條孝文是反對的。但同時他有種預感,他是攔不住由香的。

「待在這樣的鄉下,我的身心都會腐爛的。」由香說。

「那你打算去東京幹什麼?」七條問。

「只要去了東京,可以糊口的工作多著呢。」由香滿不在乎地說。

「就你這樣,你認為你能在東京立足嗎?」七條目瞪口呆。

「當然。有幾個朋友已經去了,我既然下了這個決心,到了那裡就什麼都會做的。無論幹什麼都比待在鄉下強。」

離開農村去東京的年輕人,盂蘭節或年底回來時,穿著漂亮的衣服,抱著大堆的土特產。他們只說東京好的地方。他們絕不會說為了每年這一兩次的榮歸故里,他們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即使這種榮歸是假的,但對於還留在鄉下的人來說,卻仍像昂貴的絲綢般閃閃發光。

由香也想走入東京的光芒中,與光芒合二為一。她覺得只要去了東京,立刻就能走入東京的光芒中。

傳媒雖也報道東京有危險與黑暗面,但在年輕人的眼中,東京的負面因子同樣閃閃發光。

「我不管您怎麼反對,我也是要去的。」由香意志堅定地盯著父親。

「去了之後就別說哭鼻子話!」

「您放心,就是死了也決不向您求助!」由香斬釘截鐵地說。

也許由香真會這麼做的。

雖然是骨肉相連的親生父女,但七條跟由香就是不合。由香小時候一被七條抱著,她就把身子縮得像條蝦,而且哭鬧不止。別人抱時她都相當老實,自己父親的手只要一碰,她就會做出拒絕的姿態。

「這女兒對爸爸過敏呢。」母親笑著說。

但七條自己是知道原因的。

剛生下來父女首次相見時,七條就不大喜歡由香這張臉。按說由香長得細長眼,高鼻樑,緊湊的嘴角,一張挺不錯的臉,看過的醫生呀護士呀,都說是個大美人,但七條覺得,這個嬰兒五官整齊得就像整過容似的,所以不大喜歡。

由香跟母親還有點像,跟七條就完全不像。最初他甚至懷疑產院是不是抱錯了小孩。

七條對長著一張大人式的臉的嬰兒由香,由香懷有一種作為父親不該有的反感。由香敏銳地感覺到七條內心深處的想法,所以才會有那樣反應的吧?

隨著年齡的增長,七條跟由香間的隔閡越來越深。雖然同住一所屋檐下,但由香像把自己鎖在玻璃密室里一般。透明的玻璃隔在父女之間,阻隔著父親的接近。

由香只跟七條進行最必要的交流。就是在家中,兩人也不碰面。早上起來了也不打招呼。七條叫她,她也裝著沒聽到。七條呢,覺得作為父親犯不著低聲下氣地討女兒開心,所以也不主動打招呼了。

七條在當地的高中當校長,一直干到退休。但由香讀書時避開了七條工作的那所學校,而進了另外一所高中。

七條工作的高中是當地的一所名校,由香有足夠的實力自己考進去。但為了躲開父親,她特意進了一所差生才會去的高中。

高中畢業後,她拒絕去七條推薦的地方公立大學讀書,而進了當地的信用合作社。七條想,就這樣安定下來也好。就是進了大學,學了文學或經濟,女孩子最後還是要結婚,當個平凡的家庭主婦的。主婦么,學問上說得過去就行了。既然遲早都要當家庭主婦,比起去正兒八經的大學,早點走上社會學點實際的東西,也許更有用些。

可是成人儀式結束一年後,由香突然提出要去東京。七條對此是有預感的。

七條退休後基本上待在家裡。為了不跟七條見面,由香待在家裡的時間越來越短。星期天、節假日也都要出去。

雖然像是沒有特定的男朋友,但由香將薪水都花在衣服跟化妝品上了,穿著打扮也變得花哨起來。

有時還有男人打電話來。

由香是小地方少有的美女。年輕女孩子沒有明確的目的去都市時,就必須把「女人」這一性別特徵當做武器來使用。也許由香對自己的美貌充滿自信,想讓它在東京發揮發揮作用吧。

母親雖然很傷心,但也沒辦法阻止。

由香已靠著一個先期進京的高中時的學姐的介紹,在東京新宿區的一家超市找了份工作。既然在東京找了個立足之地,七條再也沒什麼反對的理由了。於是,由香去東京了。

離開家鄉的時候,七條對由香說:「好歹盂蘭節或年底時回來一趟,讓你媽媽看看你平安的樣子。」

由香當時是點了點頭,但進京後,卻一次都沒回去過,跟母親也只是偶爾通個電話。

但由香工作的超市不久就倒閉了,聽說以後她就幹些自由職業的活兒。說是自由職業,到底是份什麼樣的活,七條並不知道。即使問了她,她也不會老實回答,再說七條也不想問她。

七條與由香是名存實亡的父女關係,跟她之間有著深深的代溝。如果換了別人,或許還能填平這代溝,正因為是父女,就無法填平了。

與家裡的惟一聯繫——跟母親的電話最近也沒了。或許由香在東京紮下了根,刻意要跟鄉里保持距離吧?

但東京不是那麼容易紮下根的地方。生活在東京的人大多沒有根,不過是在「飄」罷了。現在定居在東京的人,腳下都踩著無數在東京失敗的人的屍骨。無數人來到東京的同時,更多的人在與東京的拼搏中失敗、墮落。

七條覺得,由香的消息變得少了,並非她真正融入了東京的生活,而是被東京的毒素侵入體內,變得罪孽深重了。

但他又害怕去東京看由香。由香肯定不會高興的。如果為了搞清楚女兒的生活狀況而上京,也許會瞥見女兒醜惡的一面。

七條害怕這一點。

年輕的女孩子沒有固定工作還能一個人生活下去,她能出售的東西只有一樣。七條雖能猜到女兒大體的生活狀況,但卻沒有採取任何行動。

由香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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