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沉醉的時光

那天晚上,我突然決定從井頭線的F站附近,徒步到中央線的N站。起初,從家裡出來的時候,並沒有這樣的打算。在我拜訪了居住在高並戶的友人之後,在回家的路上,便想到要這樣隨隨便便地走一走。也許是因為在很久以前,我曾在這一帶住過,對這裡多多少少地還有些懷念的緣故吧。秋天的夜晚,也正適合收集、回憶那些零零碎碎的記憶。因此,走在路上,渾身上一下也感到輕鬆愉快。

從朋友家出來的時候,還不到七點。深灰色的天空上,掛著隨風飄流遠去的雲彩,時不時地還可以聽到些秋蟲的鳴叫聲。儘管沒有月亮,可周圍的清涼、暗淡,已經充分洋溢著濃厚的秋霄之意。就在這樣的夜晚,那遙遠的過去,如箭似梭,穿過黑暗,浮現在我的眼前。

這裡的主要街道,仍然和過去一樣,還在原來的位置上,沒有任何變化。可一旦進入了小巷,已全無昔日的風貌了。那時——也就是昭和十五、六年 ,「二次」大戰將要開始之前,這一帶人煙稀少,到處,瀰漫著濃厚的原野、鄉村的氣氛。無論到哪裡,都是一片片雜草叢生的空地。因此,若是在大晴大,從這裡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富士山。連一點點遮擋也沒有的灌木叢空地,常常令人感到:這一片片的大草原一直延伸到山腳下,連接著富士山。而如今,在同樣的這塊土地上,密密麻麻地蓋滿了房屋。很難再看到大片大片綠色的草地了。

嗯?神社還保留在以前的地方。記得在神社門口有一棵非常大的樹……。噢,這棵樹還在,也原封不動地和過去一模一樣。小時候,曾和四、五個朋友一起,手拉手地量過它有多粗,可那麼多人也沒能抱得住。比起這些記憶,眼前的這棵樹似乎消瘦了許多。有可能,這也許是因為我已經長大成人了吧。在小孩子眼裡,周圍的一切,無論是什麼,都會感到非常之大、之廣。我走上前,仔細地看了看,發現從樹榦的色調和樹皮脫落的樣子來看,它的模樣依然和過去被叫做「大象的腿」的那種印像完全一樣。神社已經徹底地翻了新。而且,院子里簡直像是剛從理髮店裡理過發回來似的,收拾的特別乾淨,陰森森的地帶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每到晚秋,這裡的地面上就會落上一層橡子。在這些同樣的橡子中,既有非常大的,也有扁的。大的正好可以用來做陀螺。由於長形狀顯得高貴,曾把它放在自己的抽屜中,封為「王子」,視為寶貝。

據說如果吃了橡子就會變成結巴。這是真的嗎?既使在糧食極其短缺的時期,我也沒吃過橡子。在江戶的饑荒時期,橡子好像作為糧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因此,由於我們從來也沒有吃過它,這也許是近年來才有的說法吧。橡子本身並沒有特殊的毒性……。

象這樣雜亂無章的思想,填滿了我的腦海,然後又消失。

在神社附近,有一大片叫做「赤土」的空地。這片空地正像名字所說,上面覆蓋著一層紅褐色的土。粗壯、而又有些生畏的雜草像是給鳥畫的圖案一樣,橫七豎八地、一塊塊的叢生在這塊空地上。巨大的螞炸王,伸展著翅膀,嗖——、嗖——地飛舞。還有另一種頭形既尖又細的螞炸,它的顏色是青綠色的,很難看。尚且年少的我、雖然不懂得秘密和恐怖之類的事,可這種螞炸的體態,不知何故,總覺得有些可怕。

由於我的運動神經遲鈍,捕捉蜻蜓時笨拙得叫人可憐。白色胴體的,是長蜻蜒。黃色胴體的,是紫長蜻蜓。但像這樣的嘍羅小卒,我就是捉不住,而我最羨慕、最想得到的是另一種格外漂亮的大蜻蜒—我們稱它為銀君蜻蜓。胸綠,腹蔚蘭尾黑,就連茶褐色的翅膀的紋脈也強勁有力,使其顯得更加威風。

我一次也沒有捉住過這種蜻蜓。僅僅從小朋友們的蟲籠里,看到過它在拚命掙扎的情形。

有一天,一個居住在市裡的朋友到「赤土」來玩。這個朋友曾在學校參加過運動會的接力賽跑。所以,捉起蜻蜓可謂是出類拔萃。那天,他一下子便捉到三隻。在回家的途中他豪爽的對我說:

「這個,給你啦!」

「真的?」

「嗯,真的。」

我一路上蹦蹦跳跳著回到了家,把它放在了起居間。

他對我來說,是個非常熱情的朋友。可是以後,他進了中學,加入了不良少年的組織,以致於當了殺人犯。一時,報紙也曾對此大發過議論。現在他怎麼樣呢?在幹什麼呢?無從知曉。

——那片空地的確是在這個拐角處。

可是,哪裡還有什麼「赤土」的空地,連一點痕迹也找不到。

——那地方,還殘存著紅土嗎?

即使我想找找看,道路已經用水泥抹上了。民家的院子,被高大的圍牆擋著,想往裡看一看都不可能。

我可以確以說,自己就曾在這一段住過。但這裡也已經重新建造了新屋。圍牆的樣子也是過去的祥子了。很難再找到和記憶里相象的風景。對了,在這前邊,隔了兩個家的那個家裡,有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她們的家也變樣了吧?那女孩是叫做什麼來著?

儘管她長得很美,可心地卻一點也不善良。她有一個弟弟,只要她看到我和她弟弟在一起玩,她就會用盡一切的壞主意,想盡一切辦法來陷害我。那種「卓越」的才能。在以後的人生中起到作用了嗎?啊哈——,那女孩子的家是不是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這裡,甚至就連過去的麥田,也都變成了一片民家的住宅。以前,這裡是一個特陡的坡道。現在再看起來,這種傾斜度已經是很一般啦,再也沒什麼可值得一提。是這一棟棟的住宅把坡道變平了嗎?

麥田、坡道,然後再往前走是一個教寫毛筆字老師的家,在這後面就是學校,接著便是公共浴池。學校——已經重新翻建了,只是位置還在原來的位置上。記憶中的地圖並沒有出什麼毛病,只是公共浴池已經不存在了。

有一次,在這個公共浴池裡失了火。最初發現火的,是我的祖母和我們家年青的女佣人。

祖母出生在仙台,發現正在燃燒的火,用仙台口音大聲喊了起來:

「失火啦!」

女佣人是從偏遠鄉下來的。她用鄉下當地的口音也大聲叫起:

「失火啦!」

幾個路過這裡的人,聽到意想不到的喊叫聲,起初都沒有能明白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後來,才搞清楚,女傭的口音讓大家哭笑不得。

在這條道路的拐角處,有一個非常大的門。我對門牌上的名字還好像有些記憶。如果再走進這條小巷,離車站就會越來越遠。可是道路的樣子總覺得有吸引人的地方。於是,就邁開了腳步往前繼續走著。

近四十年的歲月已經流逝。其間經過戰亂、經過戰敗;也經過了像發狂似的復興期。四十年,僅僅如此,這是多麼長的歲月啊。可這四十年並沒有白過。這裡的一切,發生著如此跳大的變化,也是當然的。

這一帶的地價也絕對不便宜。單從那成排的、像是中產階層職員的住宅中,就不難想像。突然,在這成排的住宅中,我發現有一座曼爬著常春藤的白色西式房屋,這是誰家呢?注目一看,才知道它是一個咖啡館。店名叫盧貝庫。

這「盧貝庫」是指愷撒越過的那條河嗎?是他採取斷然的行動,決定冒犯元老院令,破釜沉舟的那條河的名字嗎?

也許是這家人的父親,因某種事故喪失了性命,其餘的、軟弱無助的老老小小聚集在一起:

「這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開個咖啡店怎麼樣?」

「在這樣的地方?這不是正在住宅區的中間!」

「如果我們做得好喝或許客人會來?」

「是啊。說的也是。」

然而,遺屬們下定了決心,採取了果斷的行動,放手開始了新的事業。以「越過盧貝庫」的心境……。猜對了嗎?

喝點咖啡吧?我停住了腳步,可又覺得沒什麼胃日。比起咖啡倒是想要點什麼酒。就像是為了回報我的願望,不久便出現了一個酒吧間似的小酒吧,大概是距繁華街道已經不遠了吧。

這家店的開業、很可能會擁有和盧貝庫咖啡館相似的經歷。乍一看,根本看不出來是酒吧。整個店用白色的鐵柵欄圍著,上面纏繞著玫瑰枝。在花開的季節,這裡一定會更加艷麗。和鐵柵欄同樣白的門朝著裡邊的酒店門口開著。這個門口好象是為了迎接客人而被改造成的。因此,從這裡可以推斷出:本來這是作為居住的房子,因故把其中的一小部分改換成了西洋式酒館。

我推開老式的彩色玻璃門,走了進去。可沒有一個客人。聽到門鈴的響聲,一個年青的男子,從帘子後面伸出了頭。

「可以進來嗎?」

「請。」

房間不算很大。大概是由門和門之間的過道改成的。牆壁上抹著黃土色水泥,雖然非常粗糙,可這種粗糙感反而呈現出古樸、雅觀的趣味。大大小小一共四隻花瓶,插滿了彎彎下垂的鮮花;壁畫也是花。清一色的裝飾。儘管令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