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津」是個連計程車的司機也不知道的小旅館。
我在大阪結束講演後,如果隨即乘坐就近的新幹線,完全可以返回東京。可是,難得來一次關西,就這樣當天回去也怪可惜的。當時正值晚春。聽說在磋峨野有一個古老的、而且是挺不錯的旅店。於是就在京都下了車。
門燈照射著用毛筆寫的旅店的名字。在門口有一個木刻的招牌,上面用行書雕刻著「三津」。
這名字起得真妙。
哩,對了,過去曾經一時稱大阪、堺、京都為三津。是鎌倉時期?或是室町時期?如果是這樣,這裡也許確實是起源很久的宿店。這招牌也彷彿是在傳達著它的這一名份,顯得十分陳舊。
「有人嗎?」
「歡迎光臨。」
頭髮半白的老闆答道。
大概是因為我到達的太晚吧,賬房、走廊、整個旅店都靜悄悄的。除我之外,是否還有其他住客?
「已經用過餐了嗎?」
「唉,吃過了。」
「那就去洗個澡,請早些休息吧。」
我洗了澡,喝了瓶啤酒,可離睡覺的時間還有點太早。於是,從旅行包里取出文具盒和稿紙,開始寫起了隨筆。可是,無論如何也寫不下去,左思右想仍然無濟於事。
我獨自一人獃獃地沉浸在這寂靜的夜晚,模模糊糊地望著稿紙。文字、斷斷續續的句子散亂地浮現在眼前。過去發生的事情和想像的事情微妙地在腦海中交織在一起,漸漸地便難於區分什麼是現實、什麼是想像。有時,幻聽幻視預示著精神也許處於崩潰的邊沿。
記得我曾聽到微微的鐘聲。這鐘聲是從哪兒發出的呢?是夜半的信號?
拉開桌前的障子,是一個黑咕籠咚的窄窄走廊。走廊那邊有木板套窗。打開套窗又是一個細小的走廊,一直連接著陰鬱濃黑的院子。
在一塊大的鋪路石上,整整齊齊地放著一雙院內穿的木屐。
是呀!去散一下步不好嗎?
它彷彿是在這樣對我說。
被夜間的冷空氣吹得潮乎乎的木屐,穿起來感覺非常舒服。鋪路石的表面上有些凸凹,我搖晃著身子,踏上了鋪在杜鵑花中的小路。
月亮泛著白色的光。
剛剛凋謝的杜鵑花,在月亮的照耀下,好似飄撒著無數的紙屑。繁茂的葉子也格外茂密。這裡並不是收拾得很周到的院落。
從外邊的走廊下來的時候,還以為這院子不過就二三十坪那麼大,可順著庭院點景石往前走,發現小路複雜地彎曲著,而且進深非常大。還可以聽到不知從哪裡傳來的流水聲。
在一棵粗大的衫樹前,道路分為兩條。一條通向大門、另一條像是迂迴到後面的山腳下。起初,我朝大門的方向走了一兩步,可是這邊似乎路過客室的附近,怕打擾其他的客人,於是我選擇了前往小山邊的道路。
鋪路石沒有了。路面上生長著稀疏的矮草,路旁有一口古井、一座倒塌的小倉庫,還有一個乾涸的小水池遺迹。
撲達、撲達、撲達,是在熟睡中被驚醒了嗎?兩隻小鳥掠過灌木叢的上空飛去。
之後,又是一片深深的寂靜。
在小山石旁,以一棵大大的山茶樹為標記,就在樹根的附近,立著一塊象是在行禮似的稍微往前傾斜的墓碑。上面嚴嚴實實地被青苔覆蓋了一層,很難看清表面的文字。背面,只有一塊稀稀拉拉的地方,藉助月光、歪著頭勉強地看到用平假名寫的「梶」。
是人的名字嗎?
是女人的墳嗎?
如果是古代的女人,「俗名梶女」也可能存在過吧。
再往前走已經沒有了路。在這夜深人靜之中,也沒有什麼特別好看的風景,夜間的散步就到此為止吧。我一邊聽著木屐撞擊地面的聲響,一邊往回走,沿著剛才走過的小路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微微發黃的光線;潔白的稿紙;壁龕中的小花瓶;暄騰柔軟、點綴著淡紫色花的被褥。
但是,我一點也沒有困意。老大無成,白活了這麼多年。一外出旅行,就開始有些興奮,一般來說,夜間都會睡不著。讀了一會兒隨身攜帶的《泉鏡花的短篇集》,可馬上就覺得不耐煩起來。把稿紙放在枕邊、坐在床上又開始了寫作。
說不定,也許就這樣會到天明。
如果是這樣,倒是無所謂。明天,就在新幹線上睡覺沒什麼不好,只要工作能有所進展,徹夜也無所謂。若是困了,就這樣睡下也行。
寂靜之中,只聽到筆尖的唰唰聲。
就在這聲音中斷之時,聽到有人的腳步聲。
是客人在這時間回來了嗎?
我隱隱約約地這樣想著。可聲音好像並不出自房間里,好像從院子里傳來的。
這人走近木板套窗,悄悄地望了望房間里的動靜,然後又遠去了。
我站起身,看了看障子的外邊。
木板窗不知為何是半開半合,透過黑暗,看見樹陰下有一個人影。
「還沒有休息嗎?」
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人影僅僅是靜靜地站在那裡,模模糊糊的,一點也看不清樣子。
「沒有。」
「是在工作嗎?」
「唉,也算是吧。」
「月亮,可真漂亮啊!」
月亮彷彿聽到了她的誇獎,又增加了一層光芒。
脫到哪裡去了呢?我沒有找到木屐。無可奈何地伸出頭。
「多靜啊。」
「我們這裡,最值得驕傲的也只有靜。先生真了不起,徹夜地工作。請用點夜宵好嗎?」
聽到她這樣說。
喔,明白了。女主人是納悶這裡露出的燈光,前來看究竟的。
「不,不要了。也不知能不能幹到天明……」
「是嘛,您有什麼事就叫我好了。」
「嗯,謝謝。」
在這邊不休息的時候,老闆娘也不休息嗎?
「那個……」
我看著拖拉著白色往後院移動的女人的身影,叫住了她。
「有什麼事嗎?」
「剛才,我在院子里散了步。」
「是嗎?」
「這裡離山真近。」
「山要是塌了,可怎麼辦吧。」
「在後邊有一個墳墓吧。」
「唉。」
「是誰的墳?」
我倒不是對墳墓的由來感興趣,而是想和她多聊一會兒天。
她僅僅是白色的身影,仍然看不見樣子。
從她的聲音來推測,她大概有三十四五歲。皎潔的服裝;般配和服的女人,美麗、文雅的表情……
「是阿梶的墳墓。」
儘管看不見她的表情,可從這聲音中知道她非常的嚴肅。
「阿梶?是誰呀?」
到底是女人的墳墓,我猜對了。大概墓碑上還寫著「俗名梶」吧。
「是『藤十郎之戀』的阿梶。」
「菊池寬的?」
「是的。」
「是真的嗎?」
腦海中閃現出各種各樣的想法。
這是實話嗎?阿棍是實際存在過的人物嗎?即使如此那是什麼時期的故事?不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嗎?坂田藤十郎是和近松門左衛門同一時期的演員……所以大概是元祿時期吧。如果是元祿……大約在一千七百年前左右?
哇——真嚇人。
竟然是那麼古老的墳墓。
咦!在泉岳寺,還遺留著赤穗義士的墳墓……那也是同一時代的吧?
「您知道阿梶嗎?」
「唉,知道。過去,我曾演過戲。」
「您曾經是演員哪?」
「不,也不過是比學生演的戲劇略好一些。那時,班裡有一個戲裝店的女兒,這樣,我們就試著對歷史劇進行了挑戰,邊看邊模仿地演出過。」
「噢,那您肯定是知道的了。」
「嗯,還沒有忘。那個阿梶就是這裡的祖先嗎?」
「我也不太清楚,只是聽說那是戲劇『藤十郎之戀』的阿梶說是她的墳。」
「喔——,那個戲倒是不錯。」
「是嗎?」
她稍微頓了一下,又接著說:
「瞧!怎麼說好呢?男人無論何時總是很殘酷地對待婦女。」
腔調好像在警告什麼。
「藤十郎之戀」的主題,的確是這樣的。
「這也根據人吧。」
「嘻嘻嘻。」
她笑了起來。
「寫小說的先生和藤十郎一祥,對待婦女非常冷淡。所以,事過以後就寫出來,這怎麼能行呢!」
「……」
話的內容轉到了意想不到的境地。我雖然感到有些費解,既然對方把話說到了這裡,就想再問問她。
「女方大概認為是被出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