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昏暗中的女人

快到十月底的一個星期六,朝井晴彥收到了一封信。

紙上只有四行字。信的空白處畫有一幅地圖。

拜啟:十一月十五日(星期天)下午四時,請務必到涉谷的T博物館的第四層來,這決不是惡作劇。拜託啦!敬具!

信上沒有寄信人的姓名。

是誰呢?

既然有「敬具」,一般都會想到是女人,信上的字體也像是女人的筆跡。

那幅地圖上畫著從涉谷站到NHK廣播中心的路線,那個博物館似乎是在帕魯百貨大樓的右側。

這幾年,涉谷周圍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條道路是青年人常去的街道,所以總是很熱鬧。華麗的時裝商店,別緻的咖啡廳、劇場,在地下市場賣東西的小攤等等應有盡有。

那裡有博物館嗎?

朝井感到十分納悶。

不過,這也無所謂,到底有沒有到那兒一看就一清二楚了。

比這更重要的是。他完全不知道是什麼人,出於什麼目的給他寄來了這封信。

是搞什麼宣傳吧?

他想到這,用手指沽了點唾沫,然後蹭了蹭紙上的字,紙上立即滲出墨跡來,他知道這絕非印刷品。

而且,從字面上流露出的情感成份中看也似乎應該是私人信件,雖說上面寫著「不是惡作劇」,但朝井絕對不會就這樣不加思索的。可是,不知怎麼回事,從這短短几行的字裡行間,朝井感覺出發信人像是被石塊堵住了胸膛一樣,憋得透不過來氣似的那樣難受。

憑著直覺,從某種程度上說,他猜中了。

在這之後,又過了一個星期,沒有落款的信又寄到了他的辦公室。

信是這樣寫的:

又一次打挽您了,真對不起。十一月十五日(星期天)請千萬不要忘記,請務必到T博物館的第四層來。無論如何想拜見您。請原諒這不可思議的信件。敬具!

如果這僅僅是個惡作劇的話,也太費心機了。

不管是怎麼一回事,朝井決定在指定時間到指定的地點去看看。

朝井晴彥今年三十九歲,是一家和纖維有關的公司的職員,家裡有太太和兩個小孩,至於他的愛好,也就是讀讀書,業餘時間做做木工之類的。同普通人一樣,朝井過著平平淡淡的日子。目前,面對即將來臨的四十歲這樣的年齡,正是他感到即使碰到些小小的冒險之事也無所謂的時候。

他不知道,這種心境和這封信有沒有關係。如果是勉勉強強地硬要去寄託些什麼期望,那肯定會不出意外地被出賣掉。這就是平凡人生的構造。所以,對這封奇怪的信,朝井只不過是動了一下好奇心而已。

十一月十五日是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如果是再下一場大雨的話,說不定他會改變主意。

「我去涉谷的舊書店看看。」

朝井和太太打了一聲招呼,便出了家門。

到涉谷坐私營的鐵路還用不了三十分鐘,對於星期天出門的人來說,這是個挺合適的距離。

坐落在涉谷站北口的忠犬八公塑像(一隻名狗的塑像)前,依然是聚集著因等待會合而擁擠不堪的人群。偶然有長得靚麗、身材好的女人在身旁走過,朝井忍不住就想多看上幾眼。

是去赴星期天的約會吧?

從前的記憶——雜亂無章的記憶,襲上朝井的心頭。這也許是因為他認為發信的人是女人的緣故吧。

這個女人,那個女人——年輕的時候,朝井也在這裡等過幾次人,既有愉快的美好的回憶,也有黯然痛苦的回憶。但是,就連那些痛苦的體驗,如今回想起來,他也感到十分的懷念。於是,有一種澀澀的酸楚的感傷回蕩於他的心中。——雖然,戀愛之類的那種激情,決不會從朝井身上消失,可是這幾年,他一點緣份也沒有,最多不過偶爾對酒吧里的女招待,動了點心……。即使是這樣的事,最後一次也是前年了吧。而那種激動得心撲通撲通直跳,令人感到心蕩的瞬間,朝井一直都沒有再體驗過。

可是,到底是誰呢?

朝井又揣測起發信的人來。

我簡直是犯神經了。

他覺得自己很可笑,就這樣莫明其妙地被一個根本不知是誰的人叫了出來……。

雖然這麼說,但是星期天的下午,不也是閑躺在電視機前看些體育節目嗎!出了點毛病,還算是可以救藥的吧?

十字路口的時鐘正好指到了四點。

秋天的太陽已經落向大樓的後面,不再有溫暖的感覺,只是泛紅的餘暉斜射著大地。

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無法邁開大步,年輕人的裝束是稀奇古怪的,有防彈背心式的運動夾克,也有披著如同法國的歌劇卡門似的長披肩,晃晃蕩盪地走在嘈雜人群中的女人。

朝井依照地圖,到達指定的地點,意外地找到了一幢漂亮的建築。

大樓卜寫著「煙草和鹽的博物館——近代風俗畫屏風展」。

他買了一張入場券,乘坐電梯來到了第四層的特別展覽場。對繪畫,他沒有特別高的興緻。如果讓他看一幅名畫,他最多不過會想道「哦,這就是所謂的好畫呀?」

展覽室內,冷冷清清,只有四個人在參觀。

朝井揣測著,這中間的哪位看到自己後會主動送來信號的。可是卻一點沒有這樣的動靜,大家都在聚精會神地參觀著陳列窗里的屏風畫。

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一個年輕的姑娘,一對三十歲左右的男女,他們像是夫婦。

朝井故意讓這四個參觀者看見自己,在室內轉了一圈,可是仍然沒有任何反應。

是時間太早了嗎?

現在已經過了四點十五分。

他從衣兜里取出信,又重新看了一遍,指定的日期與具體時間並沒有錯。

朝井感到有些掃興,可轉念一想,對方或許是有什麼事耽誤來晚了。於是,他便毫無目的的一個一個欣賞起陳列著的屏風畫來。

看著看著,朝井明白了在「煙草和鹽的博物館」里陳列的屏風畫,是為了讓人鑒賞近世的吸煙風俗。煙草大概是從織田信長時期開始出現的。在芥川龍之介的作品裡,有「煙草和惡魔」吧?在屏風畫上描繪有關煙草的風俗,在當時好像是個非常時髦的雅趣。有一幅背著簡直像扁擔那樣長的煙筒的女人的畫,描繪著很多與真人大小一樣的美人。按解說上的介紹,說這種描寫法作為當時的風俗畫是極其新穎的,另外,通過這些畫,他知道了屏風的一個面似乎叫「曲」,整體叫「只」。

朝井在左側裡面的陳列窗前,停住了腳步,四曲的屏風,擺成兩對陳列著,好像這就是這次展覽會的最精彩的地方。畫土寫著「櫻狩遊樂圖」屏風,沒署作者的名字。

左右兩對都是描繪觀賞櫻花的人群,無論是哪一邊的屏風,上面都散亂地畫著十幾個穿著顏色各異的服裝的男女。

即使是外行人,看上去也能知道,這些人物所處的位置,有一定內在的和諧,左右非常均衡,顯得十分美麗。這也可以說是近代式的構圖,至少與其它屏風的古老畫面相比,有很大的區別。被描繪的人也很有個性,個個栩栩如生。如果一個一個再仔細地觀賞的話,就會覺得更有意思。他們的衣裳還都互不相同。噢,大概這就是名作吧。一定是很值錢的東西。動不動就去考慮價錢,這是中年職員的習氣。

「嗯—?」

朝井歪起了頭。

在左邊寫著「矢蟠家藏」,而在右邊又寫著「布魯克林美術館藏」。

收藏者不一樣嗎?

他剛想到這裡,這時正好傳來正在參觀的那對夫婦的聲音。

「這是兩個戀人的相隔一個世紀的相會。」

那男的用手指著兩張屏風說道。「戀人」一詞給朝井留下一種不合時宜的印象。

「哦——」

「左邊的屏風,從很早開始就一直是被人所知的名畫,在許多畫集上經常可以看到,被酷愛它的岸田劉生所珍藏。」

「噢,是這樣。」

「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大家一直都認為左邊這張屏風是一張獨立的屏風,可是,布魯克林美術館的一個職員,在看日本畫的圖鑑時發現、這張屏風和自己美術館所藏的屏風非常相似。」

「噢——」

「他大吃一驚,然後進行了細緻而認真的查看。大小一樣,雲彩和地面上的畫法也一模一樣。於是,他馬上就明白了,這是出自同一個畫家之一手的兩幅畫,而且把圖版對起來看,構圖正吻合,特別是,這個男的和這個女的視線……」

那個男的,把自己的下巴對著在右側中間站著的年輕男子和在他的左側站著的女子說:「對吧。兩個人的視線正好相連。」

「還真是這樣的。」

「所以說,那職員就明白了,這兩張屏風原本是一對屏風。可是,不知什麼緣故,使它們分開了。」

「真有意思。」

「因此,這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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