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花器

「您不是去旅行了嗎,什麼時候回來的?」

田倉育子一邊用熱水燙著白茶杯,一邊用對陌生人的口氣問洋介。

是在下午,外邊正下著小雨。他們坐在單身公寓的房間里,從今天早晨開始,公寓大廈旁邊的空地上一直在施工,往地下埋水泥樁,驚天動地的震響聲不斷傳來。他們把門窗都關得嚴嚴實實,以隔絕嘈雜的聲音。雖說今天是工作日的下午,公寓里所有的人也不可能全部外出上班去,但走廊上卻空空落落的,連個人影也沒有。

洋介比育子大十多歲。他們早就認識,可是,在這樣緊閉門窗的房間里,而且又是孤男寡女,無形中就會讓人產生一種戒備的心理,從育子那謹慎的動作中,也可看出她想和對方保持一定距離的那種強硬的態度。

「是昨晚才回來。一回來立即就到你這兒來了,可是你不在,是去和誰約會了吧?」

洋介是自來熟,就像一個客人走進了主人的家裡自己在說「請隨便些,不用拘束」那樣。

「是去約會了吧?」似乎是在這種場合中的固定用語,不過對洋介來說,意外地也許正是他想知道的事情。對於洋介的自來熟,育子覺得是一個男人在開始打女人主意時所表現出的那種微妙的調情伎倆。

「我參加了一個學習班,所以晚回來一會。」

「什麼學習班了」

「鑲嵌畫。」(拼畫)

「什麼?」

「就是用碎小的玻璃和大理石來組合成各種圖案畫。這好象很適合我的性格,我也許很快就可以成為專家啦。」

「哦,是嗎?」

「你是去岡山了吧,是什麼事?」

育子往茶杯里倒著咖啡,轉換話題問道。

「嗯,我去看了看備前陶瓷。這個是給你捎回來的土產。」

洋介把用雜亂的紙裹著的一個筒狀形的東西遞給了育子。

「謝謝您。」

昨晚育子回到家後,看到洋介留給她的紙條。上面寫著:我已從岡山回來了,給你帶來一件禮物,有空請跟我聯繫,我給你送去。那時育子已預感到洋介的禮物大概是瓷器。儘管如此,還是問道:

「這是什麼東西?」

她接過禮物,果然象她想像的那樣沉甸甸。

她心裡揣摩著這東西的重量,歪著頭,臉上浮現出微笑。大概是這禮物給女主人帶來什麼聯想吧。

「既然我去了岡山,這當然是備前陶瓷啦。」

「這麼貴重的東西,我怎麼好意思收呢?」

「哪裡,這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不過是個花瓶而已。」

當育子接過禮物時,就已經知道是只花瓶了。整個瓶身用白色泡沫墊纏著,外面用雜亂的瓷器窯廠的包裝紙包了一層。

「你先看看」洋介說。

「好吧。」

育子在用小指的指甲去剝粘在包裝紙上的透明膠布時,忽然想起了她姐姐的一個癖好,應該說是她母親的癖好也許更確切些。

「大概這是母親的遺傳吧!」

「你說什麼?」

「哦,收到禮物,馬上就想打開看看。」

「這不是什麼壞毛病,在外國好像都是這樣的。」

「父親常因此而指責母親,但母親這癖好一直沒有改變,我姐姐也同樣有這種毛病!」

「嗯,聽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你姐姐確實這樣。」

「收到禮物後,不當場打開看看會心不安,這可能是沒有耐心的表現吧。」

「也不一定是這樣。」

他們正在聊天時,育子已經把包裝紙打開了,露出了黃鐵色的圓筒形的花瓶。

「哇——真漂亮,這顏色美極了!」

「嗯,是不錯。」

聽到育子的讚歎聲,洋介的眼神輕鬆了許多,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神情。

洋介是土地暴發戶的兒子,都過了三十五歲了,還沒有一個固定的職業。二年前,他太太不知為什麼自殺了,不知為何,從那以後,洋介一直過著單身的自由自在的生活。他的嘴唇很薄,鼻子高挺,平時他臉色看上去總有點不近人情。但他觀賞陶瓷時總會流露出和藹的眼光,他的鑒別力也很高。

育子站了起來,往洋介送給她的花瓶里倒些水,把原先插在玻璃花瓶里的三枝玫瑰花插到新的花瓶里。

「怎麼樣?好看嗎?」育子問。

「如果插些日本式的花,可能會更合適些。」

「對呀,像桔梗啦、鐵線蓮啦等。」

「嗯,紫色的花好像和這花瓶的顏色十分相配。」

育子臉上的表情逐漸凝固起來。她的腦海里浮現出很奇妙的幻覺。但洋介還是一邊認真地盯著自己的禮物一邊說:

「說起來,窯變有一種不可言傳的獨到之處,備前陶瓷燒得就是好。我從來也不認為偶然性就是藝術的本性,比如畫家、音樂家所做的,我要創作這樣的作品,事先已經構思成熟,然後再著手去創作。從這點上看,他們應該是了不起的。如果往貓的腳上塗些顏料,讓貓在紙上跑上幾圈,就能說這是抽象畫嗎?這可不是藝術。不過,在藝術領域,我倒是認為還有百分之幾的偶然性在起一定的支配作用。特別是象攝影、陶瓷這樣的藝術,從製作開始到結束,在中間一段時間裡就是如此。就說陶瓷吧,一旦窯里點了火,再想重新看一看,做些這樣那樣的修改,就根本不可能了。」

洋介自己滔滔不絕。

所謂窯變,好像是指陶瓷在窯里燒制過程中發生的偶然性變化,使瓷器自然地描繪出特殊的色彩圖案。陶瓷製作似乎很有趣味。

「備前陶瓷十分質樸,它象徵著大自然的造化。如果窯火的溫度不同,或者是陶瓷在窯中的位置稍微有所不一樣,就會形成迥異的陶瓷作品。」

洋介把手又一次伸向花瓶,正要接著說起顏色的微妙變化之時,發現育子對他的話題並不怎麼感興趣。

「你怎麼啦?」

他問道。

「你今天有點不太對勁兒。」

對方似乎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我覺得您喜歡更細膩、更華麗的陶瓷,不是嗎?」

「為什麼這麼說了」

「第六感覺。比如有田陶瓷。」

「有田陶瓷當然很好,它的技術也是最高的。藍色和硃紅色配合,使陶瓷產生了一種不可言傳的奇妙效果。就拿有田陶瓷那鮮明的色彩來說,它所使用的技術是有著悠久歷史傳統的。而且,在江戶時代,它積極地吸收了中國和歐洲的技術,又經過寺右衛門等的發展,使它形成了具有日本特色的陶瓷。具有高尚、優雅的品味。但總是有些被刻意加工的感覺。如果你把有田陶瓷和備前陶瓷放在一起看,就會覺得它們是陶瓷美的兩個極端。其它好的陶瓷也有不少,不過,總的來說,仍不出於這兩種類型,而且……你……實際上……對陶瓷並沒有太大的興趣。」

洋介微垂著頭,眼光卻往上方漂,窺視著育子的表情。

「你認為是這樣嗎?其實也不是這樣的……只是,我想起了我的姐姐。」

「哦,原來如此。」

洋介的語氣中流露出一種尷尬,他接著問道:

「已經快一年了吧?」

「一年零兩個月了。」

「真令人遺憾啊!」

「最近,我老是夢見我的姐姐。她和我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她很聰明,人長得也漂亮,又富有才華,生活上一些事情也處理得乾淨利落。可是,就那樣死了……讓人不明不白的。」

「處於你的立場當然是這麼想。」

「所以,我老是經常在想姐姐的事。可是思前想後,總是想不出個所以然。您是男的,有沒有比我更明白的地方?」

「明白?明白什麼?」

「你看看啊,你沒有聽說過瞎子摸大象的故事?如果僅僅一個人摸一次的話,就不會明白它的整體是怎樣的,如果大家都動手去摸,把每個人不同的感覺集中在一起,不就可以知道是怎樣的了嗎?」

「但是,我所了解的情況都已經告訴警察了,其它的我一無所知。」

「不過,那件事情過去以後,你有沒有想到過什麼反常的地方,比如說這個很奇怪啦,那個又是怎麼回事啦,諸如此類的讓人費解的事?」

「嗯……這個嘛,你得讓我再想想看。」

「好吧。」

育子的姐姐麗子,是去年六月死的。

在青山的單身高級公寓里,她穿著一身華麗的睡衣,被人勒緊喉嚨,倒在了客廳的地上。

推斷死亡的時間是夜裡十一點左右。麗子的屍體是被第二天被前來收錢的報社社員發現的。當時,正好鄰近的公寓里剛剛發生了一起強盜殺人案。那種死亡的恐懼依然籠罩在人們的心頭。

「是同一個強盜乾的吧?」

當初不少人這樣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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