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阿Q正傳

第一章 序

我要給阿Q做正傳,已經不止一兩年了。但一面要做,一面又往回想,這足見我不是一個「立言」〔註一〕的人,因為從來不朽之筆,須傳不朽之人,於是人以文傳,文以人傳——究竟誰靠誰傳,漸漸的不甚瞭然起來,而終於歸接到傳阿Q,彷彿思想裏有鬼似的。

然而要做這一篇速朽的文章,才下筆,便感到萬分的困難了。第一是文章的名目。孔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註二〕。這原是應該極注意的。傳的名目很繁多:列傳,自傳,內傳〔註三〕,外傳,別傳,家傳,小傳……而可惜都不合。「列傳」麼,這一篇並非和許多闊人排在「正史」〔註四〕裏;「自傳」麼,我又並非就是阿Q。說是「外傳」,「內傳」在那裏呢?倘用「內傳」,阿Q又絕不是神仙。「別傳」呢,阿Q實在未曾有大總統上諭宣付國史館立「本傳」〔註五〕——雖說英國正史上並無「博徒列傳」,而文豪迭更司〔註六〕也做過《博徒別傳》這一部書,但文豪則可,在我輩卻不可的。其次是「家傳」,則我既不知與阿Q是否同宗,也未曾受他子孫的拜託;或「小傳」,則阿Q又更無別的「大傳」了。總而言之,這一篇也便是「本傳」,但從我的文章著想,因為文體卑下,是「引車賣漿者流」所用的話〔註七〕,所以不敢僭稱,便從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說家〔註八〕所謂「閒話休題言歸正傳」這一句套話裏,取出「正傳」兩個字來,作為名目,即使與古人所撰《書法正傳》〔註九〕的「正傳」字面上很相混,也顧不得了。

第二,立傳的通例,開首大抵該是「某,字某,某地人也」,而我並不知道阿Q姓什麼。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趙,但第二日便模糊了。那是趙太爺的兒子進了秀才的時候,鑼聲鐺鐺的報到村裏來,阿Q正喝了兩碗黃酒,便手舞足蹈的說,這於他也很光采,因為他和趙太爺原來是本家,細細的排起來他還比秀才長三輩呢。其時幾個旁聽人倒也肅然的有些起敬了。那知道第二天,地保便叫阿Q到趙太爺家裏去;太爺一見,滿臉濺朱,喝道:

「阿Q,你這渾小子!你說我是你的本家麼?」

阿Q不開口。

趙太爺愈看愈生氣了,搶進幾步說:「你敢胡說!我怎麼會有你這樣的本家?你姓趙麼?」

阿Q不開口,想往後退了;趙太爺跳過去,給了他一個嘴巴。

「你怎麼會姓趙!——你那裏配姓趙!」

阿Q並沒有抗辯他確鑿姓趙,只用手摸著左頰,和地保退出去了;外面又被地保訓斥了一番,謝了地保二百文酒錢。知道的人都說阿Q太荒唐,自己去招打;他大約未必姓趙,即使真姓趙,有趙太爺在這裡,也不該如此胡說的。此後便再沒有人提起他的氏族來,所以我終於不知道阿Q究竟什麼姓。

第三,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麼寫的。他活著的時候,人都叫他阿Quei,死了以後,便沒有一個人再叫阿Quei了,那裏還會有「著之竹帛」〔註十〕的事。若論「著之竹帛」,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所以先遇著了這第一個難關。我曾仔細想:阿Quei,阿桂還是阿貴呢?倘使他號月亭,或者在八月間做過生日,那一定是阿桂了;而他既沒有號——也許有號,只是沒有人知道他,——又未嘗散過生日徵文的帖子:寫作阿桂,是武斷的。又倘使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那一定是阿貴了;而他又只是一個人:寫作阿貴,也沒有佐證的。其餘音Quei的偏僻字樣,更加湊不上了。先前,我也曾問過趙太爺的兒子茂才〔註十一〕先生,誰料博雅如此公,竟也茫然,但據結論說,是因為陳獨秀辦了《新青年》提倡洋字〔註十二〕,所以國粹淪亡,無可查考了。我的最後的手段,只有託一個同鄉去查阿Q犯事的案卷,八個月之後才有回信,說案卷裏並無與阿Quei的聲音相近的人。我雖不知道是真沒有,還是沒有查,然而也再沒有別的方法了。生怕注音字母還未通行,只好用了「洋字」,照英國流行的拼法寫他為阿Quei,略作阿Q。這近於盲從《新青年》,自己也很抱歉,但茂才公尚且不知,我還有什麼好辦法呢。

第四,是阿Q的籍貫了。倘他姓趙,則據現在好稱郡望的老例,可以照《郡名百家姓》〔註十三〕上的註解,說是「隴西天水人也」,但可惜這姓是不甚可靠的,因此籍貫也就有些決不定。他雖然多住未莊,然而也常常宿在別處,不能說是未莊人,即使說是「未莊人也」,也仍然有乖史法的。

我所聊以自慰的,是還有一個「阿」字非常正確,絕無附會假借的缺點,頗可以就正於通人。至於其餘,卻都非淺學所能穿鑿,只希望有「歷史癖與考據癖」的胡適之〔註十四〕先生的門人們,將來或者能夠尋出許多新端緒來,但是我這《阿Q正傳》到那時卻又怕早經消滅了。

以上可以算是序。

第二章 優勝記略

阿Q不獨是姓名籍貫有些渺茫,連他先前的「行狀」〔註十五〕也渺茫。因為未莊的人們之於阿Q,只要他幫忙,只拿他玩笑,從來沒有留心他的「行狀」的。而阿Q自己也不說,獨有和別人口角的時候,間或瞪著眼睛道:

「我們先前——比你闊的多啦!你算是什麼東西!」

阿Q沒有家,住在未莊的土穀祠〔註十六〕裏;也沒有固定的職業,只給人家做短工,割麥便割麥,舂米便舂米,撐船便撐船。工作略長久時,他也或住在臨時主人的家裏,但一完就走了。所以,人們忙碌的時候,也還記起阿Q來,然而記起的是做工,並不是「行狀」;一閒空,連阿Q都早忘卻,更不必說「行狀」了。只是有一回,有一個老頭子頌揚說:「阿Q真能做!」這時阿Q赤著膊,懶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面前,別人也摸不著這話是真心還是譏笑,然而阿Q很喜歡。

阿Q又很自尊,所有未莊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神裏,甚而至於對於兩位「文童」〔註十七〕也有以為不值一笑的神情。夫文童者,將來恐怕要變秀才者也;趙太爺、錢太爺大受居民的尊敬,除有錢之外,就因為都是文童的爹爹,而阿Q在精神上獨不表格外的崇奉,他想:我的兒子會闊得多啦!加以進了幾回城,阿Q自然更自負,然而他又很鄙薄城裏人,譬如用三尺三寸寬的木板做成的凳子,未莊人叫「長凳」,他也叫「長凳」,城裏人卻叫「條凳」,他想:這是錯的,可笑!油煎大頭魚,未莊都加上半寸長的蔥葉,城裏卻加上切細的蔥絲,他想:這也是錯的,可笑!然而未莊人真是不見世面的可笑的鄉下人呵,他們沒有見過城裏的煎魚!

阿Q「先前闊」,見識高,而且「真能做」,本來幾乎是一個「完人」了,但可惜他體質上還有一些缺點。最惱人的是在他頭皮上,頗有幾處不知起於何時的癩瘡疤。這雖然也在他身上,而看阿Q的意思,倒也似乎以為不足貴的,因為他諱說「癩」以及一切近於「賴」的音,後來推而廣之:「光」也諱:「亮」也諱,再後來,連「燈」「燭」都諱了。一犯諱,不問有心與無心,阿Q便全疤通紅的發起怒來,估量了對手,口訥的他便罵,氣力小的他便打;然而不知怎麼一回事,總還是阿Q吃虧的時候多。於是他漸漸的變換了方針,大抵改為怒目而視了。

誰知道阿Q採用怒目主義之後,未莊的閒人們便愈喜歡玩笑他。一見面,他們便假作吃驚的說:「噲,亮起來了。」

阿Q照例的發了怒,他怒目而視了。

「原來有保險燈在這裡!」他們並不怕。

阿Q沒有法,只得另外想出報復的話來:

「你還不配……」這時候,又彷彿在他頭上的是一種高尚的光容的癩頭瘡,並非平常的癩頭瘡了;但上文說過,阿Q是有見識的,他立刻知道和「犯忌」有點抵觸,便不再往底下說。

閒人還不完,只撩他,於是終而至於打。阿Q在形式上打敗了,被人揪住黃辮子,在壁上碰了四五個響頭,閒人這才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阿Q站了一刻,心裡想:「我總算被兒子打了,現在的世界真不像樣……」於是也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

阿Q想在心裡的,後來每每說出口來,所以凡是和阿Q玩笑的人們,幾乎全知道他有這一種精神上的勝利法,此後每逢揪住他黃辮子的時候,人就先一著對他說:

「阿Q,這不是兒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說:人打畜生!」

阿Q兩隻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辮根,歪著頭,說道:

「打蟲豸,好不好?我是蟲豸——還不放麼?」

但雖然是蟲豸,閒人也並不放,仍舊在這就近什麼地方給他碰了五六個響頭,這才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他以為阿Q這回可遭了瘟。然而不到十秒鐘,阿Q也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他覺得他是第一個能夠自輕自賤的人,除了「自輕自賤」不算外,餘下的就是「第一個」。狀元〔註十八〕不也是「第一個」麼?「你算是什麼東西」呢!?

阿Q以如是等等妙法克服怨敵之後,便愉快的跑到酒店裏喝幾碗酒,又和別人調笑一通,口角一通,又得了勝,愉快的回到土穀祠,放倒頭睡著了。假使有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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