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端午節

方玄綽近來愛說「差不多」這一句話,幾乎成了「口頭禪」似的;而且不但說,的確也盤據在他腦裏了。他最初說的是「都一樣」,後來大約覺得欠穩當了,便改為「差不多」,一直使用到現在。

他自從發見了這一句平凡的警句以後,雖然引起了不少的新感慨,同時卻也得到許多新慰安。譬如看見老輩威壓青年,在先是要憤憤的,但現在卻就轉念道,將來這少年有了兒孫時,大抵也要擺這架子的罷,便再沒有什麼不平了。又如看見兵士打車夫,在先也要憤憤的,但現在也就轉念道,倘使這車夫當了兵,這兵拉了車,大抵也就這麼打,便再也不放在心上了。他這樣想著的時候,有時也疑心是因為自己沒有和惡社會奮鬥的勇氣,所以瞞心昧己的故意造出來的這一條逃路,很近於「無是非之心」〔註一〕,遠不如改正了好。然而這意見,總反而在他腦裏生長起來。

他將這「差不多說」最初公表的時候是在北京首善學校的講堂上,其時大概是提起關於歷史上的事情來,於是說到「古今人不相遠」,說到各色人等的「性相近」〔註二〕,終於牽扯到學生和官僚身上,大發其議論道:

「現在社會上時髦的都通行罵官僚,而學生罵得尤利害。然而官僚並不是天生的特別種族,就是平民變就的。現在學生出身的官僚就不少,和老官僚有什麼兩樣呢?『易地則皆然』〔註三〕,思想、言論、舉動、丰采都沒有什麼大區別……便是學生團體新辦的許多事業,不是也已經難免出弊病,大半煙消火滅了麼?差不多的。但中國將來之可慮就在此……」

散坐在講堂裏的二十多個聽講者,有的悵然了,或者是以為這話對;有的勃然了,大約是以為侮辱了神聖的青年;有幾個卻對他微笑了,大約以為這是他替自己的辯解:因為方玄綽就是兼做官僚的。

而其實卻是都錯誤。這不過是他的一種新不平;雖說不平,又只是他的一種安分的空論。他自己雖然不知道是因為懶,還是因為無用,總之覺得是一個不肯運動,十分安分守己的人。總長冤他有神經病,只要地位還不至於動搖,他絕不開一開口;教員的薪水欠到大半年了,只要別有官俸支持,他也絕不開一開口。不但不開口,當教員聯合索薪的時候,他還暗地裏以為欠斟酌,太嚷嚷;直到聽得同僚過分的奚落他們了,這才略有些小感慨,後來一轉念,這或者因為自己正缺錢,而別的官並不兼做教員的緣故罷,於是就釋然了。

他雖然也缺錢,但從沒有加入教員的團體內,大家議決罷課,可是不去上課了。政府說「上了課才給錢」,他才略恨他們的類乎用果子耍猴子;一個大教育家〔註四〕說道「教員一手挾書包一手要錢不高尚」,他才對於他的太太正式的發牢騷了。

「喂,怎麼只有兩盤?」聽了「不高尚說」這一日的晚餐時候,他看著菜蔬說。

他們是沒有受過新教育的,太太並無學名或雅號,所以也就沒有什麼稱呼了,照老例雖然也可以叫「太太」,但他又不願意太守舊,於是就發明了一個「喂」字。太太對他卻連「喂」字也沒有,只要臉向著他說話,依據習慣法,他就知道這話是對他而發的。

「可是上月領來的一成半都完了……昨天的米,也還是好容易才賒來的呢。」伊站在桌旁,臉對著他說。

「你看,還說教書的要薪水是卑鄙哩。這種東西似乎連人要吃飯,飯要米做,米要錢買,這一點粗淺事情都不知道……」

「對啦。沒有錢怎麼買米,沒有米怎麼煮……」

他兩頰都鼓起來了,彷彿氣惱這答案正和他的議論「差不多」,近乎隨聲附和模樣;接著便將頭轉向別一面去了,依據習慣法,這是宣告討論中止的表示。

待到淒風冷雨這一天,教員們因為向政府去索欠薪〔註五〕,在新華門前爛泥裏被國軍打得頭破血出之後,倒居然也發了一點薪水。方玄綽不費一舉手之勞的領了錢,酌還些舊債,卻還缺一大筆款,這是因為官俸也頗有些拖欠了。當是時,便是廉吏清官們也漸以為薪之不可不索,而況兼做教員的方玄綽,自然更表同情於學界起來,所以大家主張繼續罷課的時候,他雖然仍未到場,事後卻尤其心悅誠服的確守了公共的決議。

然而政府竟又付錢,學校也就開課了。但在前幾天,卻有學生總會上一個呈文給政府,說「教員倘若不上課,便要付欠薪。」這雖然並無效,而方玄綽卻忽而記起前回政府所說的「上了課才給錢」的話來,「差不多」這一個影子在他眼前又一幌,而且並不消滅,於是他便在講堂上公表了。

準此,可見如果將「差不多說」鍛煉羅織起來,自然也可以判作一種挾帶私心的不平,但總不能說是專為自己做官的辯解。只是每到這些時,他又常常喜歡拉上中國將來的命運之類的問題,一不小心,便連自己也以為是一個憂國的志士;人們是每苦於沒有「自知之明」的。

但是「差不多」的事實又發生了,政府當初雖只不理那些招人頭痛的教員,後來竟不理到無關痛癢的官吏,欠而又欠,終於逼得先前鄙薄教員要錢的好官,也很有幾員化為索薪大會裏的驍將了。惟有幾種日報上卻很發了些鄙薄譏笑他們的文字。方玄綽也毫不為奇,毫不介意,因為他根據了他的「差不多說」,知道這是新聞記者還未缺少潤筆〔註六〕的緣故,萬一政府或是闊人停了津貼,他們多半也要開大會的。

他既已表同情於教員的索薪,自然也贊成同僚的索俸,然而他仍安坐在衙門中,照例的並不一同去討債。至於有人疑心他孤高,那可也不過是一種誤解罷了。他自己說,他是自從出世以來,只有人向他來要債,他從沒有向人去討過債,所以這一端是「非其所長」。而且他最不敢見手握經濟之權的人物,這種人待到失了權勢之後,捧著一本《大乘起信論》〔註七〕講佛學的時候,固然也很是「藹然可親」的了,但還在寶座上時,卻總是一副閻王臉,將別人都當奴才看,自以為手操著你們這些窮小子們的生殺之權。他因此不敢見,也不願見他們。這種脾氣,雖然有時連自己也覺得是孤高,但往往同時也疑心這其實是沒本領。

大家左索右索,總自一節一節的挨過去了,但比起先前來,方玄綽究竟是萬分的拮据,所以使用的小廝和交易的店家不消說,便是方太太對於他也漸漸的缺了敬意,只要看伊近來不很附和,而且常常提出獨創的意見,有些唐突的舉動,也就可以瞭然了。到了陰曆五月初四的午前,他一回來,她便將一疊帳單塞在他的鼻子跟前,這也是往常所沒有的。

「一總總得一百八十塊錢才夠開消……發了麼?」她並不對著他看的說。

「哼,我明天不做官了。錢的支票是領來的了,可是索薪大會的代表不發放,先說是沒有同去的人都不發,後來又說是要到他們跟前去親領。他們今天單捏著支票,就變了閻王臉了,我實在怕看見……我錢也不要了,官也不做了,這樣無限量的卑屈……」

方太太見了這少見的義憤,倒有些愕然了,但也就沉靜下來。

「我想,還不如去親領罷,這算什麼呢。」伊看著他的臉說。

「我不去!這是官俸,不是賞錢,照例應該由會計科送來的。」

「可是不送來又怎麼好呢……哦,昨夜忘記說了,孩子們說那學費,學校裏已經催過好幾次了,說是倘若再不繳……」

「胡說!做老子的辦事教書都不給錢,兒子去念幾句書倒要錢?」

伊覺得他已經不很顧忌道理,似乎就要將自己當作校長來出氣,犯不上,便不再言語了。

兩個默默的吃了午飯。他想了一會,又懊惱的出去了。

照舊例,近年是每逢節根或年關的前一天,他一定須在夜裏的十二點鐘才回家,一面走,一面掏著懷中,一面大聲的叫道:「喂,領來了!」於是遞給伊一疊簇新的中交票〔註八〕,臉上很有些得意的形色。誰知道初四這一天卻破了例,他不到七點鐘便回家來。方太太很驚疑,以為他竟已辭了職了,但暗暗地察看他臉上,卻也並不見有什麼格外倒運的神情。

「怎麼了?……這樣早?……」她看定了他說。

「發不及了,領不出了,銀行已經關了門,得等初八。」

「親領?……」她惴惴的問。

「親領這一層,倒也已經取消了,聽說仍舊由會計科分送。可是銀行今天已經關了門,休息三天,得等到初八的上午。」他坐下,眼睛看著地面了,喝過一口茶,才又慢慢的開口說:「幸而衙門裏也沒有什麼問題了,大約到初八就準有錢……向不相干的親戚朋友去借錢,實在是一件煩難事。我午後硬著頭皮去尋金永生,談了一會,他先恭維我不去索薪,不肯親領,非常之清高,一個人正應該這樣做;待到知道我想要向他通融五十元,就像我在他嘴裡塞了一大把鹽似的,凡有臉上可以打皺的地方都打起皺來,說房租怎樣的收不起,買賣怎樣的賠本,在同事面前親身領款,也不算什麼的,即刻將我支使出來了。」

「這樣緊急的節根,誰還肯借出錢去呢。」方太太卻只淡淡的說,並沒有什麼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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