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再生的使者

深夜,賓館的走廊寂靜無聲,猶如置身深深的海底。面對走廊的客房門都像緊閉的貝殼,毫無生氣,彷彿什麼人也沒有。若再早一些,門內也許會傳來幾聲撩人心神的喘息,可到了現在,夜靜更深,人都睡著了,走廊上,連夢中的呼吸都聽不到。

走廊上鋪滿厚實的地毯,自己的腳步聲本該被完全吸收,而此刻,卻迴響在寂靜的「海底」,不知為什麼,總覺得這腳步聲來自身後的遠處,禁不住回過頭,陰森寂靜的走廊,除了自己,連個活動的人影都沒有。

桐生卓哉一邊在深夜的賓館巡邏,一邊想像那些睡在房裡的客人各自的人生狀態。

這是一座六十層的巨型賓館,擁有一千多客房,此刻,該有一千幾百位客人正睡在這裡。他們彼此沒有任何關聯。今宵一夜,下榻在同一家賓館,到了明天,又會各奔東西。緣分不過是同住一家賓館罷了。

然而,即便是僅此一夜,不明來歷,更不知名姓的客人能住在一起,也稱得上奇緣了。但是客人們都未曾意識到這緣分的存在。他們從漫長的人生中分出這一夜,在這座賓館裡,睡著了。

每天晚上,桐生在賓館巡邏時,總覺得這片靜寂的海底,堆滿了人生的片斷。雖然很安靜,卻不無生機。這是浸透了人類氣息的靜寂,世俗的靜寂。

客房位於第十層到第五十八層。由三個警衛分擔這四十九個樓面的巡邏。再加上餐廳、婚禮大廳、大堂、地下走廊,在各自的管轄區域巡迴一周,大約需要三小時。每次夜班,一晚上要巡迴兩次。

如果平安無事,巡邏間隙可以輪流打個盹。若是發生什麼意外就別想睡了。如此經歷一夜,天亮下班時,已經渾身癱軟了。回到住處,身體累得就像棉花,可腦子卻奇異的興奮,怎麼也睡不著。

這天夜裡,桐生如往常一樣開始夜班的定時巡邏,從四十三層走向四十四層。上樓的時候不坐電梯,走大樓兩端的緊急樓梯。樓梯上沒鋪地毯,激起了很大的回聲。

他順著樓梯來到四十四層,向走廊另一端走去,經過大樓中央的電梯廳,正向前走著,突然,眼前的房門打開了,他看到一幕令人難以置信的情景:一個全裸的女子在他面前橫穿走廊而過!

桐生不由一驚。那女子似乎也發現了他,驚叫起來。不過她立刻意識到這是賓館的警衛,便害羞地蜷縮起身子,打開正對的一間客房門,閃了進去。

桐生好容易才回過神來,心裡大致明白了。也許是一對情人要了正對門的兩個房間,剛才,其中的一個去了她夥伴那兒,回來時,正巧桐生經過。夜深了,又是門對門近在咫尺,一絲不掛地來來去去,的確不必太擔心。即便如此,也實在是夠大膽的。

自打做了賓館警衛,各種事件經歷了不少,可遭遇這一絲不掛的不速之客,卻還是平生頭一遭。

撞見裸女之後,桐生驚魂未定,出了一身冷汗。那女子只是驚叫一聲便逃進了自己的房間,可如果剛才她做出其他反應,後果就不堪設想,桐生險些就陷入了絕境。

客人與賓館職工發生任何糾紛,後者絕對處於不利地位。更何況這深夜的走廊上沒有目擊證人,假使那裸女投訴說桐生企圖非禮,他是有口難辯的。

慎重起見,桐生還是詢問了前台,弄清了那兩間都是單人房,住的是某大保險公司參加培訓的員工。

按規定,巡邏過程中任何異常現象,都應記入夜班報告。桐生在這天夜班的報告里,只寫了一行字:「一切正常」。

桐生當上賓館的警衛,深切地體會到:賓館裡聚集了各色各樣的人。不論性別、年齡、國籍、人種、宗教、職業、信仰……所有人都匯聚在這裡。健康的,患病的,罪犯也會來。只要能付得起房錢,就沒有貧富之分。

人群匯聚的場所除了賓館,還有劇場、百貨店、醫院、警察局、車站、機場、電視台、報社……可這些地方的人總會在身份、時間或目的上存在著一些特點:

來醫院的是病人,來警察局的則主要是罪犯或被害人,來百貨店的是顧客,來車站機場的是旅客。另外,來警察局或是電視台、劇場、車站的人大多擁有這樣那樣的自我保護,而賓館的客人卻可以放鬆到一絲不掛的地步。客房是不設防的。

而且,賓館承擔了人類的一切生活時間:睡眠、起床、會議、各類集會、婚喪嫁娶、商務、娛樂乃至性生活。這種地方,在別處是找不到的。

再者,賓館的員工對匯聚到此的人群不是俯瞰,而是向上的仰望。從這樣的視角,可以窺見許多俯瞰時無法見到的人類弱點與私密之處。自從做了警衛之後,桐生看到了許多以前從未發現的人性側面。

顧客對於賓館員工幾乎是毫不防備的。對於他們來說,員工就是這賓館服務機能中的一個零件,並非是人。充其量不過是個擁有人類外形的服務零件。因此,他們常常會光著身子裹一條浴巾就站在服務生面前,也會當著服務員毫不掩飾地談論秘密事務或是那些隱私。

賓館員工對於在這裡看到、聽到、知道的一切,都必須貫徹「不看、不聽、不說」的原則。桐生的工作單位——新宿大都會賓館是東京都中心湧現的超高層賓館之一。說是工作單位,桐生並不是正式員工。他只是個臨時的合同工,應聘時,還隱瞞了以往的經歷。選擇這樣一個各色人等匯聚的地方工作,的確可能碰上了解他過去的人,可警衛不像前台、客房服務這些崗位,很少有同客人直接接觸的機會。

而且,那些知道他過去的人即便到了這裡,也沒人能想到桐生會在這裡做警衛。身上的警衛制服成了他的掩護。只有一次,晚上巡邏時,他在電梯廳里和一個以往的同行擦身而過,可對方並沒發現他。

桐生離開家人,抹掉過去,斷絕了以往的一切關係,搖身成了一個賓館警衛。這並不是告別過去,開始新的人生:他已經失去了生存的動力,可又死不了,就這樣苟且著。當一個賓館警衛,過一天算一天吧。

四十五歲,雖然絕對說不上年輕,可作為一個男人還有足夠的精力,但要說「苟且餘生」卻也太早了。夜班結束,自己所去的地方,沒有人在等他。打開公寓房門,撲鼻而來的是凝固在混濁空氣中的獨身氣息。那是由自己的體臭為中心構成的氣味,那是一種荒涼冷清的氣味。

昨晚上班前脫下的睡衣還是那樣隨意躺在地上。水槽里堆滿沒洗的餐具,垃圾筒已經滿了。被褥從來就是那個樣子,保持著桐生爬出來時的形狀。枕邊,髒兮兮的煙灰缸、啤酒罐、雜誌、報紙、檯燈、茶壺、紙巾之類散亂成一個扇形。

如果打開壁櫥,裡面堆滿了臟衣服。實在不願洗衣服,就把買來的內衣穿到不能再穿,扔進壁櫥了事。萬一忘了買新的,沒得換了,就從壁櫥里那堆臟內衣里刨出一件相對乾淨些的穿上。當上警衛快五年了。若再這樣活下去,桐生覺得自己都快爛了。可他覺得這樣的生活和死亡都挺適合自己。

儘管冷清荒涼,比起以往的生活卻是安定的。他得到了嚮往已久的安定生活,同時,也失去了此外的一切。

即便獨佔了幸福也毫無快樂可言。有了分享幸福的人,才能真正得到幸福。若無人分享,幸福也就不存在了。

有人分享時,拋棄了幸福,面對幸福時,再也無人分享。桐生體味著這莫大的諷刺。

然而,他發現,孤獨一人日漸腐朽的生活,若習慣了,卻也不壞。

桐生覺得自己似乎已在過去的日子裡耗盡了所有的燃料。改變身份後,從未得到補充。沒有激烈的燃燒,沒有值得分享的幸福更沒有分享的對象。可每一天,他都完成所有應該完成的工作。

賓館裡發生任何情況,不過是一件必須處理的工作,和自己的人生毫無瓜葛。任何事件一閃而過,多半是在賓館內部進行處理,寫進報告而已。

有時,那些在員工食堂一塊吃飯的年輕客房服務員和電梯小姐,會懷著一份好奇前來試探他。

「我總覺得桐生先生挺神秘的。您應該有太太吧。」電梯小姐中辻百合和他搭話,表情充滿著好奇。

「過去。」桐生回答。

「喲,那現在沒了?」

「分手了,不,跑了。」

「哎呀,那麼說您現在一個人?我來填補空白怎麼樣?」百合言語中帶著暗示。

「小孩子家和大人開什麼玩笑!」

「喲,我可是大人哦。」百合的語氣像是在抗議。

「百合,算了吧。我聽說呀,桐生先生對女人不感興趣。」一旁的客房服務員北垣瞳插話說。

不是對女人不感興趣,而是對人不感興趣。這話已到了桐生的嗓子眼,可還是被他忍住了。

對於年輕女性,並非不感興趣,然而面對她們,是需要能量的。如今的桐生已沒有這份能量。

單是和年輕女性在一起就很累,也許和她們交往,自己能獲得能量的補充,但他沒有向著地們邁出第一步的勇氣。

「不過,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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