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天使的攻擊

新的一年剛開始,一則臨時新聞吸引了純一的注意。

當他在位於佃區的公寓觀賞新年的深夜節目時,畫面上方突然出現一排新聞快報的字幕:

電影導演木戶崎剛(67歲)緊急住院。

木戶崎導演目前正在製作時代劇新片《SODO——騷動》。

純一想要得到進一步的信息,便轉到其他各台,但除了出資部分電影製作費的電視台之外,沒有一家提起木戶崎剛導演緊急住院的新聞,彷彿這則消息完全沒有任何新聞價值。

純一利用瞬間移動抵達木戶崎製片公司,心想或許可以找到負責聯絡事務的工作人員。當他自空白的意識中蘇醒,迎面看到的是定格照片的集錦。文緒沒有出現在櫃檯。木戶崎渡粗啞的聲音從裡面的房間傳來。

「應該沒有太大的問題。他現在很有精神,還吵著要我們把器材搬到病房裡。電影的剪輯工作已經完成了,只要完成配音,電影就全部完成了。在讓他好好休養之前,至少要先請他把《騷動》製作完,否則就沒辦法賣錢了。」

木戶崎製作人面無表情地裝出笑聲。他在睡衣外面穿了一件毛衣,再加上一件運動外套。房間里只有他一個人,擦拭著額上的汗水忙著應付電話。

「您要送花?實在是太謝謝您了……明石町的聖路加國際醫院,812號病房……如果要來探病的話,可能要等電影完成之後,醫生檢查確定沒有問題才行。您能夠賞光,相信導演一定也會很高興。」

從純一住的大樓望出去,那棟醫院剛好在隅田川對岸,位於聖路加雙塔的陰影當中。醫院的建築很新,外表漆成粉紅色。純一曾聽人說醫院裡裝潢得像是高級旅館,每一間病房都是單人房。

木戶崎渡放下電話之後嘆了一口氣。他不去接立刻又再次響起的電話,雙腿交叉放在桌上,抓了抓半白的亂髮自言自語:

「能撐到攝影結束或許就該感謝老天了。大哥,拜託你再努力一會兒吧。」

他眨了幾次眼睛,似乎是在流淚。純一轉過頭避免去看老製作人的淚水,並集中精神準備進行瞬間移動。

目的地很清楚。純一腦海中浮現矗立在醫院頂端的白色十字架。在這段時間,十字架正好受到來自下方的照明,在夜空中浮現清晰的輪廓。

大廳的地板是綠色和白色大理石相間的棋盤模樣。靜止的電扶梯消失在挑高的玻璃天花板陰影當中。醫院裡看不到人影,只偶爾有輪值大夜班的護士經過。

純一上了八樓,一一確認病房上的房間號碼,終於找到812號病房。他穿過猶如船艙般裝有圓形窗戶的房門進入室內。這間病房是大約三十平方米的三角形設計,並設置有簡易的迎賓沙發。

木戶崎導演躺在白色鋼管床架的病床上,胸口在毛毯下方平靜地起伏。病房中不時響起咳嗽聲,但導演並沒有醒過來。即使在睡夢中,他的喉嚨狀況仍舊不甚理想。熟睡的木戶崎導演看起來只是個大塊頭的平凡老人,兩頰凹陷,皺紋很深,完全看不出在攝影棚中精力充沛的模樣,臉上顯露出沉重的疲態。

純一環顧整間病房,想要熟記這裡的景象,以便下次能夠利用瞬間移動前來——白色的病床,奶油色牆壁與同色系的簾幕及百葉窗,牆壁上掛著樸素的杜菲風格水彩畫,畫的是藍色的海浪。畫面中可以看到彩虹大橋,大概是在描繪東京灣的風景吧。床頭柜上放著電影腳本和拍片結束的紀念照。純一看到照片中文緒豆子般大小的臉上也帶著笑容。他不禁微笑,再次將視線移回導演身上,突然瞥見視野一角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發光。純一頓時感到全身都在打冷戰。

光球緩緩轉動,飄浮在木戶崎導演的毛毯上方,漆黑的光澤猶如蘊含著無底黑暗的玻璃。光球的尺寸還很小,大約只有先前手術台上那名少年的一半左右,然而它仍舊散發著吸收周遭所有光線的詭異光澤。在凌厲的光芒魅惑之下,純一幾乎無法按捺想要跳進去的慾望。他努力忍耐住想要發出尖叫的衝動。

他必須儘快離開這裡。只要能逃離黑色的光芒,不論到哪裡都沒關係。純一漫無目標地進行瞬間移動。

當他恢複意識,發現自己處在一間黑暗的房間當中。室內沒有開燈,空氣相當冰冷,他直覺猜到房間里沒有人。這是文緒位於二子玉川的大廈房間。

這是一間五坪左右的西式套房,一整面牆都設置了百葉門的衣櫃,房間里沒有太多的傢具,看起來相當清爽。室內的傢具只有一張格子床單的雙人床、書桌以及書架。

惟一顯示屋主是獨居年輕女性的地方,就只有擺在凸窗前方的玻璃制動物擺飾,有長頸鹿、豹、大象、斑馬等各種動物。純一想起從前讀過一出名為《玻璃動物園》的戲劇,便看了看文緒的書架,果然在右邊的角落看到田納西·威廉姆斯的幾本平裝書。

純一很難將戲劇中患有心病的女孩和在攝影機前堂堂演出的文緒聯想在一起。看到由透明的光團雕刻出來的玻璃動物,讓他想起飄浮在文緒肚子上的生命之光。

純一躺在床上,深深地吸入文緒的氣味。他感到不可思議,孤僻的自己竟然會如此迷戀另一個人的氣味。他想起二十歲被父親出賣的那一天,在高梨法律事務所的走廊上,他下定決心永遠不要結婚,不要成立家庭,也不要生下孩子。他要獨自一個人活下去。在先前重溫的短暫生涯中,他的決心應該不曾改變才對。

藤澤文緒和自己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事情?比起追蹤殺死自己的兇手,純一對於自己和文緒的關係更感興趣。反正即使找到殺人犯,也無法向對方報仇或讓自己重返人世。雖然他和文緒之間也不可能期待會有任何發展,但他還是對解開她的謎團比較感興趣。

窗帘上隱隱現出窗框的影子,外頭天似乎開始亮了。排列在凸窗前方的玻璃動物反射著黎明青藍色的光芒。這就是純一沉入夢鄉之前看到的最後景象。

白色的光,黑色的光,青色的光,紅色的光——這天的黎明,純一在文緒的床上做的夢當中,有各種顏色的光芒飛繞在他周圍並折磨著他。

過完年,純一更加勤練可視化與發聲能力。

幾乎有半數的人會對純一在短時間內送出的聲音或影像作出反應。這和操縱電力相同,只要越過一開始的關卡並抓住訣竅,接下來就只需繼續磨鍊技巧精益求精。但他仍舊無法避免在練習當中耗費大量體力,常常累得在失去意識的狀態下迎接黎明。

新年假期中的某天晚上,純一到無限影像公司進行監視。他看到藤井坐在玻璃圓頂的董事長室,正面對巨大的桌子讀一本平裝書。他從背後偷看作品名稱,竟然是《穿過木門》。純一很難想像眼前這個曾以刀子割傷少年額頭的鬥犬竟然會閱讀山本周五郎 的短篇小說。

「大哥,這個女的就是演《騷動》那部片的女星吧?」

原本躺在沙發上看體育報的敏郎攤開報紙走向書桌。

「這才是真正的大《騷動》!當紅演員井原隆紀(32歲)曝出私生子傳聞!」

演藝版的頭條新聞是《騷動》主角井原隆紀暗藏私生子的緋聞,標題旁邊則是以墨鏡遮住臉部的孕婦照片。這張黑白照片粒子很粗,大概是在走出醫院的時候被偷拍到的。以Gothic字體列印的照片說明清晰地映入純一的眼帘。

「傳聞中的對象是在話題電影《騷動》當中共同演出的新人,藤澤文緒(29歲)。」

純一感到一陣心寒。

「當明星真好,工作場所到處都是這麼正點的女人。我也真想跟女優來一場。」

聽到敏郎半開玩笑地這麼說,藤井抬起了頭。

「真抱歉,跟我在一起工作大概很沒情調吧?」

他的臉上沒有表情,看不出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

「不,沒這回事。大哥,我去上一下廁所。」

敏郎連忙逃離了董事長室。

純一想起井原隆紀充滿野性的浪人扮相。他和純一屬於完全不同的類型,身材高大,胸肌發達,精悍的五官像是以鑿子雕刻而成。即使是身為男性的純一,在茅之崎攝影棚看到井原時仍不免發出讚歎。他大概不會像純一這樣,在女性面前不知所措、說不出半句話來吧。文緒迷戀上他也是很自然的。

純一穿過董事長室的門,來到走廊上。他知道拿敏郎出氣也於事無補,但至少可以讓他心情好一點。而且他也開始想要針對事件相關人員試驗可視化與發聲的練習成果。

他潛入深綠色大理石裝潢的洗手間。敏郎哼著歌,站在最靠角落的摩登不鏽鋼制尿盆前方尿尿。純一站在他後方,像拉弓一般集中注意力。

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發出燃燒頭髮般的聲音,並逐漸熄滅。當敏郎將染成金髮的平頭轉過來,純一便在他耳邊低語:

「你記得我嗎?」

敏郎睜大了眼睛,張開嘴巴呼吸。他和純一之間的距離近到可以看到臉上的毛孔,但他卻看不到純一,只能四處尋找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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