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回到現在

夜晚的天空,溫暖的和風,弦月與群星耀眼的光芒逼得人無法直視。

這裡是哪裡?

純一無法感覺到如先前般確切的肉體存在。

他緩緩地在空中轉了一個圈。

在他的腳下,層層山巒一直連綿到地平線,夜晚的綠葉在風中波濤洶湧。

這裡是噩夢開始的地方!

他又回到了起點。

我為什麼會被殺?是誰殺了我?用什麼樣的手段殺害?這一切目前仍舊無法解答。他原本期待追憶的過程能夠替他解開自己的死亡之謎。

純一飄浮在溫暖的夜空中,對失落的結局感到悵然,並確切無疑地接受了自己已死的事實。在重溫人生的各個片段之後,他終於領悟到了一點:自己的人生無趣且毫無價值。大概沒有人會為了純一的死而落淚吧?他沒有家人、朋友、戀人,甚至也沒有以契約關係結合的情婦。他不愛任何人,不對任何人敞開心扉,自然不會有人為他哭泣。

純一併不覺得自己可憐,也不覺得如果可以重來一次,就能夠選擇更充實的人生。結論很簡單——他這種人還是死了比較好。純一俯瞰著夜晚的森林,動物、昆蟲的鳴叫聲有如交通高峰時段般嘈雜。他大概再也無法接觸那屬於生命的世界了。為了求生存而彼此廝殺,永無止境的排名與奪位——文明的人類社會其實也沒有差別。

純一搖搖晃晃地降落到森林中的空地。這是那兩個兇惡的人埋葬自己屍體的地方——我的屍體現在大概已經腐爛成白骨了吧?

他停在墓穴上空,希望之前的一切能夠如夢境般不留痕迹。也許是因為仍未擺脫生前的習慣,他飄浮的高度和以往的視線同高。他檢視地面,摻雜著砂礫的泥土上,有鏟子划過的痕迹,還有橡膠長靴的腳印。這果然不是夢。他再度回到高空,沿著當晚白色休旅車駛離的產業道路移動。

夜晚的空氣瀰漫著濃厚的綠色植物氣味。除了光與聲音之外,純一對氣味的敏感度似乎也提升了許多。他能夠分辨出空氣中重疊好幾層的各式各樣不同氣味。花與葉與莖具有微妙差異的氣味、泥土又酸又甜的氣味、沾滿塵埃的石頭乾燥的氣味——這一切對他而言都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體驗到的新鮮氣味,彷彿在夏日夜空中飄揚著色彩鮮艷的氣味彩帶。

他飛翔的速度頂多時速數十公里,小型汽車只要一踩油門就會超越他了。雖然比拖曳著左腳行走快了許多,但如果要從如此偏僻的深山移動到東京,想必得耗上很長一段時間。

純一從來沒有把東京當做過自己的故鄉。在這座城市當中,聚集著無表情的陌生人,水泥與玻璃構成的街道枯燥無味,行人毫無顧忌地彼此擦撞,汽車廢氣與垃圾堆發散著臭味。純一列舉著東京的缺點,嘴角自然而然浮現出微笑。

然而當他賓士在夜空當中,不知為何腦海里便自然而然浮現出從位於佃區的大廈陽台俯瞰的東京街道——矗立在隅田川中州上的大川端River City 21,撒了無數顆小燈泡的東京夜景一稀疏的幾顆星星在朦朧而明亮的夜空中發出微弱的光芒。腦中的影像逐漸清晰,彷彿是睜著眼睛在做白日夢。

我想回到那座城市!東京才是屬於我的地方。

這時一陣完全的空白突然襲來,大約持續了秒針移動一格的時間。

場景的變化相當突然——純一張開眼睛,便看到鉛色的隅田川在遙遠的下方地面上搖晃。勝哄橋的欄杆反映著藍色與綠色的照明,聖路加雙塔的每一層幾乎都還亮著燈。河面傳來的水聲,汽車的喇叭聲,月島商店街將近百家的煎餅店熱鬧的喧嘩——街道上充滿活力的雜音混在一起,猶如海嘯般自底下捲起,將純一的靈魂彈到高空。

受到喧鬧的城市噪音衝擊,反而讓純一感到很高興。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在一瞬之間回到東京的。或許就像幼時熱衷的科幻小說所描述的,他體驗到了瞬間移動的特殊現象。他搞不清楚狀況,但仍高聲歡呼,飛翔在分隔隅田川與晴海運河的光之塔周圍。

當心中的興奮平息,他再度嘗試剛剛的「瞬間移動」,心想這或許是死者所擁有的自然能力。他飛向自己居住的大廈,停在距離三十六樓的房間數十米的半空中,集中注意力專心思念著自己的客廳——

淺褐色的布沙發、每次掃地要移動時都覺得麻煩的重量級玻璃桌、塞滿雜七雜八書籍CD的柜子、代替書擋的沖繩土產石獅——巨大的音響與人同高,音響中間的專用架上放了一台三十六英寸的寬屏幕電視機和所有型號的家用遊戲機,白色的牆壁上沒有貼任何海報或圖畫——排除一切生活氣息的空虛房間與空虛的屋主相當搭配。

接著又是一秒左右的完全空白。

當純一恢複意識,他發現自己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當他回到熟悉的房間,不禁難以想像自己早巳經失去肉體。空調發出平穩的嗡嗡聲。室內整理得相當整齊,沒有爭鬥的痕迹,也感覺不到任何異常。他坐在沙發上抬頭看看牆上的時鐘,時間是九點十五分。

純一從沙發走到桌子。從溫暖的氣溫來看,季節應該還是夏天吧。不知道現在是公元幾年。在他最後一次的追憶當中,他父親純次郎因車禍死亡,那應該是在一九九六年發生的。他檢視了桌曆的年份。

一九九八年!

他失去了整整兩年的記憶。在失落記憶的兩年當中發生了某件事,導致他遭到殺害。解開自己死亡之謎、求得真相的慾望有如肉體般真切地在純一心中湧起。

這天晚上,純一在自己久違的房間當中度過。他立刻開始展開調查。他到了地下停車場,看到蓮花仍舊停在同樣的停車格中。車子似乎有一陣子沒有使用,引擎蓋上積了很厚的一層灰塵。

他窺視了一樓的郵箱,看到數封郵件,但箱子幾乎是全空的。他無法轉動郵箱上的旋轉鈕,也無法將信件拿在手上。純一沒有任何屬於物理性質的力量,甚至連一張宣傳單都無法移動。他雖然能夠瞬間到達目的地,但卻完全沒什麼力量。

這間大廈的租金、水電費及管理費會自動從銀行戶頭扣除,因此即使屋主不在也不會立刻造成影響。這樣的房間雖然適合失去肉身的屋主居住,但同樣也對殺死自己的犯人相當有利。

朝西的客廳看不到東京灣的日出,不過到了黎明時分,純一仍舊在不知不覺當中被金色的光之旋渦包裹。

尋回記憶的探索行動從隔天晚上開始展開。純一以瞬間移動的方式探訪了所有他記憶所及的地點——吉祥寺父親的房屋、深夜的學校、數家遊戲製作公司、銀座的天使基金融資公司……然而純一的失憶症相當嚴重,人生最後兩年的空白造成的障礙仍舊不可撼動。

某天晚上,純一踏上了感傷的旅程。他想要去看看那家讓他品嘗苦澀的第一次性經驗的賓館。在一個晴朗的夏夜,他從佃區的大廈出發,沒有使用瞬間移動,而是在殘留著熱氣的空中飛翔到澀谷。

加班後準備回家的上班族、等候乘客的計程車司機、五彩繽紛的霓虹燈——構成夜景的所有人事物都讓他感動。他以舒適的速度賓士在夏季的夜空中,地面上排列整齊的街燈所投射的光之節奏幾乎令他暈眩。以深藍色夜空為背景的行道樹、線條模糊的綠色交通標誌、在高樓大廈的一角閃爍的紅色航空障礙燈——東京的夜晚到處是美麗的景觀。

到了澀谷,純一輕輕掃過人群上空,飄上道玄坂的坡道。他繞過熟悉的咖啡廳轉角,前往記憶中的賓館。純一曾聽說大瀧依子已經結婚生孩子了,不知道她現在過得如何。純一在腦中畫出紅磚房間的影像,準備進行瞬間移動。

轉眼之間,他已經飄浮在附有天蓋的床上。隔著紗質的簾幕,他看到一對十來歲的情侶疊合在一起。在微暗的床單上,瘦削的少年背上的肌肉影子時而出現時而消失,彷彿皮膚底下生存著另外一隻生物。少年左耳上的一排銀制耳環顯現出朦朧的光澤。少年底下的女孩曬了一身完美的小麥色肌膚,甚至連泳衣的痕迹都看不到。她邊嚼口香糖邊張開著雙腿。

「喂,百合,你幫我舔一下增加硬度。」

「好啊。」

被稱做百合的少女將口香糖取出,黏在床架側面。她綁起接近金色的頭髮,以慣練的動作抓住少年陰莖根部。飄浮在上空的純一好奇地觀察著兩人的行動。過了一陣子,少女將嘴巴移開。

「這樣應該就可以了吧?」

少女面朝上方躺下,張開雙腿。少年再度爬到少女身上。節奏不協調的笨拙動作持續進行,純一開始感到無聊,在房間中巡迴檢視傢具。沙發和電視機都換成了新品,立拍得已經被收走了,取而代之的是點唱機的麥克風和遊戲機的遙控。純一在生前的職業習慣驅使之下,看了一眼遊戲機里放的軟體——令人懷念的《黑暗迷宮Ⅱ》——謝謝惠顧。

在床上,少年的呻吟聲突然變大了。

「不行,今天不能射在裡面。」

「可是……百合……我忍不住了……」

少年白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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