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追憶

這裡黑暗、溫暖而充分潮濕。

有一瞬間,他感到恐懼,擔心這是上一個夢的延續。但這裡和那場噩夢不同,給予人十早的安全感。他彎著身體、蜷曲著手腳,待在一個極度狹小的空間,幾乎緊貼著身體。他感到全身似乎被薄而強韌的塑料皮膜緊緊束縛著。

他張開眼睛,但只能看到毫無遠近感而溫暖的黑影,口中不知為何感覺鹹鹹的。他動了動舌尖,發現牙齦上沒有半顆牙齒,滿口都是微溫的鹽水。他緩緩地品嘗著這不可思議的香氣,理所當然地將鹽水吞下肚裡。當他的下腹部開始膨脹,他便毫無忌憚地在自己漂浮的液體當中排尿。

接著他驚覺自己恢複意識以來都沒有在呼吸,頓時感到恐慌。但他並不覺得窒息。胸腔非但沒有隨著呼吸膨脹,連肺部似乎都灌滿了鹽水。耳邊聽到血流巨大的轟轟聲,讓他感覺安心。外界的對話隔著好幾層膜依稀傳來。從他的腹部延長的細管持續脈動,送來養分和氧氣。不用擔心,這裡是安全的,和那場噩夢不同——他安心地睡著了。

接著,在既定的時間領域內,他像個擺錘般被丟入已成為過去的未來。

當他再度蘇醒,周遭的世界正劇烈地搖晃。

巨變即將開始。他受到肉牆的擠壓,左腳前端往內彎曲,感覺微微疼痛。激烈的震動持續襲擊全身上下。他記得過去也曾經遭遇過像這樣的情況——周遭整個在震動,身體不停地上下搖晃——但這回的震動非但沒有終止,甚至有變本加厲的趨勢。無法挽回的變化即將發生在他的世界。

周期性的收縮與震動達到極限,當柔軟的頭蓋骨幾乎被壓碎,包覆著他的肉袋突然破了一個洞,眼前儘是一片暗紅色。

血!他的母親正面臨危險。

他想要將危機傳達給其他人,但卻無能為力。陣痛的周期單位從分鐘加速到秒,生產過程已經開始。小小的身體違反本人的意志,雙腳在前,扭曲地擠出狹窄的隧道。左腳穿過了伸直的隧道,接觸到外界的空氣。有人抓住了他彎曲的腳踝。極度的疼痛讓他想要放聲大哭,但口腔里都是血液和羊水,使他甚至無法哭喊。

他感覺身體彷彿被萬人之力緊緊束縛。就這樣過了三十分鐘之後,他的下半身總算暴露在分娩室的空氣當中,然而肩膀和手臂仍舊卡在狹窄的產道里。他無法動彈,自母親體內湧出的血液在他眼前晃動。

冰塊般的冰冷物體接觸到他的腰際,金屬鉗子緊緊夾住他的骨盆。下一個瞬間,有人開始以蠻力拉扯他的身體。向下傾斜的左肩緩緩通過關卡,接著右肩也滑出來了。他感覺頭部順著產道的直徑上下拉長,聽到頭蓋骨受到擠壓的聲音,血液與羊水的鹹味在舌頭上打轉,最終他總算通過了肉質的隧道。

值得紀念的誕生剎那,對他而言是一場相當不愉快的經驗。

他對外界的第一印象,是懾人的刺眼光線和冰凍般的寒冷。頭上的手術燈射下的光束令人無法直視,光線有如豪雨般打在他敏感的肌膚上。在他身旁圍繞著好幾個穿著藍色制服的人,每個都戴著口罩,把頭髮塞進帽子里。當臍帶被剪下時,他完全沒有感覺到任何疼痛。胎盤還沒排出,原本被他的頭部擋住的大量血液便先涌到分娩台上,在地板瓷磚上形成黏稠的圓形。

「醫生!」

一名護士發出悲鳴般的聲音。

「嬰兒交給你了。」

周圍的動作頓時變得急迫慌張。護士接過了他,離開分娩台,將新生兒身體上下顛倒,用力拍打背部。

他因為被逐出安全的場所而憤怒,因為被切離母體而焦慮,因為面對寒冷的未知世界而感到憎恨,終於張開黏稠的喉嚨,爆發出心中的情緒。他顫抖著全身哭泣。他高聲大哭,希望這個世界能夠消失。在一陣陣的哭聲之間,被羊水浸濕的肺部首度吸入了空氣。他由衷憎恨這冰冷的空氣。

護士將全身污穢的他浸在不鏽鋼的浴盆里,以消毒過的毛巾機械地擦拭他全身上下的臟污。吸引器的管子發出嘈雜的噪音,將他鼻子、嘴巴中的痰和羊水吸凈。

他拚命地哭喊,央求大家去救母親。但如果這不是一場夢,那麼他早已知道結局。

他睜大一雙還不習慣亮光的眼睛,努力地想要將母親的臉孔刻畫在腦海中。她躺在與腰齊高的床上,下半身隱藏在藍色的布底下,緊緊包住的浴衣領口被沉重的汗水浸濕。她似乎已經失去意識,柔軟的劉海貼在寬廣的額頭上,眼睛下方凹陷,浮現出黑暗的影子,豐潤的嘴唇微張,下巴隨著呼吸微微搖動。即使在臨終之前,他的母親仍舊顯得相當美麗。

「血壓開始下降了。」

護士說完,醫生便高喊:

「叫她先生進來!」

「他沒有來。」

另一名護士在母親耳邊反覆呼喚她的名字:

「貴美女士,貴美女士……掛井貴美女士……」

父親到底在做什麼?他因為憤怒甚至忘記呼吸。他知道,父親一定是在工作。每當他希望父親陪在身旁時,父親總是不在。分娩台上開始進行輸血與急救手術的準備。

年輕的護士將他抱起,站在母親枕邊溫柔地說:

「他是個很健康的男孩子。雖然碰到難產,但是他真的很努力。做母親的也要加油喔。」

他全身顫抖,放聲大哭。一旦離開這間房間,他就再也見不到母親了——如果這不是夢,那麼他知道這個事實。

母親的頭部深陷在汗濕的枕頭上,此時她臉上似乎浮現了一絲笑容。或許那只是臨死前下顎因呼吸緊張而無意識的痙攣。然而他卻深深記住了這張笑臉。

我一輩子都不會忘了你,再見,母親——雖然自己的一輩子也和母親一樣短暫。

旋轉門打開,載著他的台車被推到昏暗的走廊上。他聞到醫院獨有的空氣——經過空調處理,混雜著消毒劑的氣味。當他在隔著相同間距發光的無數日光燈下移動時,又再度墜入時光之井,為追溯既定的命運而朝著未來邁進。

當他恢複意識時,身體被包覆在棉布中,躺在堅硬的墊子上。四方圍圍繞著白色的鋼管。他從視野的角落瞥見好幾張相同形狀的小床。這間房間里似乎還有其他幾名和自己一樣的新生兒。

他感覺到有人在看他,便將視線轉移到腳邊的牆壁。一名穿著黑色西裝的男子站在玻璃窗後方。他的額頭緊貼著手背靠在玻璃上。如果沒有玻璃,這名男子大概就會向前傾倒。男子的招牌鬍鬚仍舊醒目,但平時野獸般的威武精力此刻卻消失得無影無蹤。

是那個男人——那個曾是他父親的傢伙。他看到男人紅著眼睛,不禁感到訝異。他第一次看到那個男人在哭。母親果然沒有救了。小小的拳頭掉在床單上。

男人盯著他看了一陣子,擦乾眼淚消失在醫院的走廊上。他抬頭看了看懸掛在上方的小白板。剛剛看到父親時,他便想起了白板上寫的名字。

掛井貴美??長男,純一,l968.3.28??3260g

掛井純一。這就是他的名字。這並不是一個能夠帶來好運的名字,不過他對於自己的命運也早已放棄,只感覺到淡淡的悲哀。

自從在那場噩夢當中發現自己已經死亡之後,純一似乎正再度以驚人的速度重溫自己的人生。他完全不知道其中的理由。正在回憶過去的自己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呢?

幽靈、靈魂、生靈、鬼、精靈……純一從小就在無宗教的環境下長大,就如同這個國家其他眾多現代家庭中的小孩。也因此,他對於有關死後存在的任何辭彙都無法產生認同。更重要的是,自己為什麼會死?從當晚沒有任何觀禮者的埋葬過程看來,自己或許是被人殺死後偷偷埋起來的。但純一完全無法想像犯人的動機和身份。

育嬰房的空氣染成一片金黃色。他大概又得被迫跳躍時空了。對於無端跳躍所懷抱的恐懼似乎感染了其他剛出生的嬰兒。皺巴巴的新生兒們顫抖著身體開始高聲哭泣。當純一聽到遠處護士從休息室跑來的腳步聲時,身體已被金色的旋渦淹沒。

「純一先天就有內翻足的腳部障礙。這可能是因為胎兒腳部在子宮內受到強烈壓迫而造成的。」

一隻冰冷的手握住純一的左腳,讓他突然驚醒了過來。身穿白衣的醫生與父親面對面談話,中間隔著嬰兒。白色的牆壁、灰色的辦公桌、深灰色的塑料墊——桌上疊放著數張x光照片,房門前方遮蔽視線用的簾幕在空調送風的吹拂之下不時搖擺。這裡似乎是某家醫院的診療室。

「內翻足是因為腳踵到腳踝的這三塊骨頭造成的。」

中年醫生仔細地指著每一塊腳骨。

「這三塊骨頭分別叫做踵骨、距骨與舟狀骨。當這些骨頭變形,造成腳尖往內彎曲,就會形成內翻足。」

「可以治好嗎?」

年輕的父親緊張地探出上半身問。

「當然了。基本上。」

醫生的聲音相當開朗,臉上帶著振奮人心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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