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湘南的春天快要結束了。

吹拂海邊山嶽的風裡不僅有春天的溫軟,還能讓人略微感到下一個季節的熱氣。今年也一定會如往年一樣,海邊變得熱熱鬧鬧,失去理性的夏天又會來到。夏天,年輕的戀人們又會在海灘邊或在沿海的路邊玩到深夜,汽車尾氣和糜爛的事物餿味又會充斥天空。咲世子過了三十以後,就不太喜歡夏天了。

從客廳的落地窗眺望遠處無邊無垠的逗子海灣,春天的大海和天空都顯得很懶散,水天之間沒有特別明顯的界限,渾渾然連成一片倦怠的藍色。咲世子把自己失去的戀情畫在了這片藍色上,對素樹說了那麼些無情無義的話後,已經過了三天。

咲世子也只哭了一天,之後就開始投入工作當中。儘管心中空虛萬分,可是連載小說插圖的約稿是不等人的。出門只是為了買必需的吃的東西,或是帶保羅去散步,手、眼睛和心幾乎都集中在創作上,只有躲進工作里,才能逃離痛苦。

素樹的電話全都使用留守電話接,而且一次也不去聽素樹的留言。

咲世子對自己說:「想要一個人活下去的話,只有工作。」

正在咲世子在工作室時,突然傳來了自己熟悉的藍色「甲殼蟲」大眾的製冷器發出的啪嗒啪嗒聲,素樹來了,開著「甲殼蟲」。就在不久前,只要一聽見這聲音,就像外出遛彎的保羅一樣,從門口跑出去。

可是,現在不同了,咲世子急忙上樓,跑進二樓的卧室,她不想讓別人覺察出屋裡有人。咲世子從卧室的窗邊透過窗帘俯瞰著素樹把車停下。

素樹從還冒著硝煙的藍色汽車中下來了,上身穿了一件自己沒見過的藏青色西服,裡面是與其很相稱的白色襯衣,沒系領帶,下身的牛仔褲是細腿款式。手裡拿著個什麼東西,走向了自己的家門。走到一半,又抬起頭,用一種眷戀的眼神眺望房子上方。咲世子一瞬間真以為素樹已經發現了自己,胸口驚得怦怦直跳。

素樹就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站到了門口,門鈴聲在空蕩蕩的房子里響了三次。咲世子僵硬著身體,獃獃地站在昏暗的卧室里。素樹好像死了心,把手上提著的盒子輕輕地放到了畫著狗的圖案的門檻上,又從西服口袋裡拿出一封信放到了盒子上。

高個子男人重新回到車旁,最後又回過頭來,朝上看著,太陽光照得他有點晃眼。素樹對著咲世子家深深地行了一個禮。

咲世子曾確信,自己已經流了夠多的淚水,不會再哭了,但是還是沒能忍住,在淚水模糊中,聽著「甲殼蟲」的馬達聲消失在披露山住在小區外。咲世子蹲下來,就像是一頭受了傷的野獸一般嗚咽起來。

咲世子去取素樹留下的信,是在此後的四十五分鐘後的事。

明明知道外面已經沒有別的人,可她還是小心翼翼地打開門,躡手躡腳地跑到外面,門毯上放著一盒VHS錄像帶,還有一個淡藍色的信封。

回到屋裡,咲世子拉上窗帘,開始讀起信。

內田咲世子女士:

我是在一個工作沒結束前,不能做下一個工作的人,諾婭和清太郎幾次來催我,但是,我必須先把你的紀錄片做完,所以讓他們等著我了。這盤磁帶興許是我迄今為止最好的作品,作為一個搞創作的人,誰都會以為自己現在創作的作品是最好的,所以,到了下個月,我也許就會說,現在拍的長篇是最好的作品了。

不過,我跟你的這幾個月,從記錄的意義上來說,應該是一部值得紀念的作品。我用很長的篇幅來介紹了你作為版畫家,以及作為女性的魅力。

看了這部片子的人一定會發現,我們之間的關係非同尋常,兩人之間的空氣是那麼的和諧,他們甚至會感到妒嫉吧。這裡既沒有鬧著玩,也沒有利益關係,唯有的是愛。

也許,所有的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但是對我來說一切都是非同尋常。

咲世子,你教會我知道了什麼是成熟女性的魅力,謝謝你。

這部作品得參加今年夏天仙台市舉辦的紀錄片電影節。

今天我就回東京去,要和攝製組開第一次會議。我曾經是那麼期待著這一天的到來,但是現在卻對開拍感到非常不安。

接下去的幾個月里也許回不到湘南來了。

等一切都過去,我們能坐在一起笑著暢談往日的那一天到來時,能不能請你再到「碧露咖啡」來呢?

到那時,也許我也已經成為跟你一樣的名副其實的職業藝術家了。

我一直不許自己談電影的事。下次見面時,我們一定好好談談關於電影的事情。

咲世子,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個晚上放的片子嗎?

那是《瑟堡的雨傘》和《黑暗中的舞者》,接連放那兩部片子還是因為凱瑟琳。丹妮芙的緣故。

能推出這一點的人,那家店裡只有你。

回想起來,我當時就被你吸引了。

咲世子把藍色的信紙緊緊抱在胸前,這就好,素樹終於回到屬於他的電影世界裡了。眼淚奪眶而出,不是後悔,而是為所愛的人找回幸福流下的熱淚,雖然空虛的心靈在吶喊,所愛的人已經不在此時此地回東京去了,回到自己完全陌生的電影世界裡去了。

咲世子仔細看了看錄像盒,盒子側面貼著手寫的題目:《豐饒的黑色——版畫家內田咲世子其人其作品》。好盛氣凌人的題目,咲世子含淚笑了,把錄像帶輕輕地放到了電視機上面。

很想馬上看,但是還是決定先不看,看了的話,也許心情會受到影響而不能工作了。就像素樹所說的那樣,到了能坐在一起暢談過去的那一天到來時,再看吧。

這盤錄像帶一直到夏天來後的幾個月里都沒去動過,上面開始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咲世子甚至不敢去碰它了。

職業藝術家的生活實在是太有規律了。

和素樹在一起的時候,感到一個星期過得很慢很清晰,就好像是在瀏覽一張又一張的書頁一樣。而獨自一人後,不知不覺時間就流逝了。晚春過後,轉眼就是梅雨季節,然後就是炎炎夏日,照得海邊的大路都滾燙滾燙的。

咲世子就好像生活在畫面的空白處一樣,除了報紙連載小說的插圖以外,一直在畫著海上漂流物的白色系列,去海邊散步,尋找新的主題,畫寫生,刻銅版,以高超的技術反覆地操作機器。

但是,這個世界上不管是多麼單調的重複的生活也終會有結束的那一天,平靜會被打破。對咲世子來說,眼下,打破平靜的是個展的開幕。

夏天的銀座令人心醉。

跟海邊的度假勝地相比,銀座更富有成熟的上等品位。咲世子在畫廊前,看著專門搬運美術品的運輸公司卡車卸貨。這是七月的第二個星期,鋪了瓷磚的人行道上潑灑著納涼的水。

「喂,這些畫可要小心搬運哪,全都是這位大畫家內田先生的傑作啊。」

卓治的聲音迴響在銀座七丁目的后街上,咲世子狠狠瞪了他一眼。

「別到處嚷嚷,開個玩笑沒個輕重,別人要是真這麼想,怎麼辦?」

卓治穿著一身黑色西服,裡面是白色襯衫和黑色領帶,全都是注重款式的名牌,開了畫廊以後,看起來他好像年輕了五歲。

「有什麼不對,今天你就是大畫家先生嘛。這個版畫展是我這次巡迴展的一大亮點。」

事實也是事實,由四張畫面銜接起來的大作是以素樹的手為主題買就是這雙纖細而有力的男人的手給了自己靈感。咲世子不打算賣這幅畫,所以特地貼上了「非賣品」的紙條。

「能看懂嗎?」

「這有什麼看不懂的,不就是那個男人的手嗎?哼,我的手指怎麼就沒他那麼長呢?」

咲世子笑得一片燦爛:「喲,沒想到你還這麼在乎啊。」

「不在乎這個在乎什麼?不是你說的嘛,男人身體當中最性感的部分是手。」

咲世子不再去跟他打趣,而是走到人行道上觀察起卓治的「畫廊一M」來。透過玻璃窗,畫廊室內看上去好像是一個白色的紙箱子,就像時髦服裝的專賣店或咖啡店一樣,沒有什麼多餘的裝飾。

卓治瞄準的客戶不是這個行業所鍾愛的那些所謂有錢人。銀座有很多畫廊,基本上都是以有錢人為對象,做著不賠本的買賣。而卓治所針對的客戶是一些開始想收藏美術品的新客戶,他們可能手頭錢還不多,但是卻很年輕而且很有審美觀。與其銷售著名大畫家的作品,還不如找一些有時代氣息的畫家和有大幅度升值可能性的中堅畫家。咲世子的作品有一些固定的女性客戶,也有一定的名聲,對畫廊一M來說,是個理想的畫家。

「卓治先生,這花放在這兒怎麼樣?」

問話的是一個不到三十的年輕女性,她剛才在給運輸公司的人指點著什麼,穿著一身白色的夏季衣褲套裝,有一種很能幹的感覺,束在腦後勺的頭髮散發出誘人的光澤,這是四十有五的咲世子望之而嘆的部分。卓治看了看擺放在玻璃門兩側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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