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這天晚上,咲世子抱著絕望的心情哭了一夜。

這開始於初冬的愛情卻將隨著春天的結束而結束,雖然短暫,卻讓人感到如此幸福。從三十歲以後的十五年里,記憶中好像不曾有過如此充實,如此完美的愛情,和素樹這樣的關係還是人生中第一次。

也許是因為十七歲的年齡之差,素樹用一種年輕人的衝動走向自己,毫無深慮,毫無掩飾;而自己則是努力在珍惜這種純真的衝動,並使之成長,這就是自己應該做的事,就是因為愛上了一個才華出眾的年輕男人。

現在到了應該捨棄這份幸福的時候了。

咲世子下了決心,要離開素樹,讓他早日回到椎名諾婭他們等著的電影界去,那兒才有屬於他的天地。

黎明時分,咲世子用父親留下的老式音響放了《愛你到永遠》。她選的不是放聲高歌的惠特尼。休斯敦,而是比較低調的琳達。朗絲黛的版本。春天,漸漸發白的清晨中,琳達的歌聲就如清澈的朝霞一樣緩緩流過:「如果我留下來,我會成為你的羈絆。再見吧,請不要哭泣。我將永遠愛你!但我要離去。」

音樂里的感情沒有東西方之分,為不成為所愛的人羈絆,勇敢地離開自己的所愛,這種女人的心情被寥寥數句歌詞刻畫得如此淋漓盡致。咲世子把自己裹在毯子里,坐在沙發上,今晚要流掉所有的眼淚,從明天開始,為了素樹,也為了自己,還為了已經結束的愛情,不能再流淚了。

又是一個早上到了,自己的角度變了,跟素樹的關係已經不是年齡相差較大的情人關係,而是母子關係,自己必須是一個嚴母,要把一個已經長大成人的孩子趕出家門的嚴母,要把素樹從舒適的環境推向戰場,也許會讓素樹受到更殘酷的打擊,但同時也會使他變得更加成熟起來。和咲世子一起生活在這氣候溫暖的海冰城市的話,素樹就不會有明天。

同一首曲子,聽了無數遍,咲世子在等自己流盡淚水,然而,音樂真是令人不可思議,每次重複,都會引出新的熱淚。

結果咲世子一夜未眠,也不吃,又開始了版畫的創作。已經沒有了食慾,只喝了一些熱的東西。也許最好的減肥是失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種時候,刻銅版的手卻異常地靈活,刮堅硬的銅版竟如同削枯竹一般順手,而只要停下手中的工作,傷心就會倍增。

工作室籠罩在日暮里的傍晚時分,咲世子暫時停下作品的試印,挽著當工作服穿的黑毛衣袖子,拿起話筒給素樹打了電話。

「喂,我是德水。」

昨天下午分手以後,才過了二十四小時多一點,但是僅這一句回話就足以勾起咲世子心中的無限思念。咲世子用冷冰冰的聲音說:「是我,咲世子。是這樣,今天晚上,你別到我這裡來了。」

年輕男人在電話那頭髮出吃驚的聲音:「噢,明白了。——出了什麼事兒了嗎?」

咲世子仍然是冷漠的語調:「啊,開個展的作品需要趕緊做出來,我想一個人集中搞創作,這段時間會很忙。你也是搞創作的人,應該能理解這種情況。」

素樹善解人意地說:「這倒也是,我這段時間老往你那兒跑。行,那我就暫時不去你那兒了吧。不過,你什麼時候有空呢?我好不容易把劇本改完了,關於女主人公的心情方面,我還想聽聽你的意見。」

你問的對象不是我,應該是主演的椎名諾婭,咲世子把這句話強咽了下去,只淡淡地說:「好,那就這樣。」

掛上了電話,咲世子把話筒抱在胸口,做了一個深呼吸,拚命忍住快要湧出的淚水,不能因為這樣的事情而動搖,咲世子兩手抓住壓印機那冰涼的金屬把手,慢慢地開始印刷起來。

平安無事地過了幾天,雖然素樹打來過幾次電話,但全都用留言電話來應付,自己則拚命咬緊牙關不去打電話,只埋頭創作漂流物系列作品。其實,到三宅卓治的畫廊辦個展的日期還有很長,不需要弄得這麼緊張。

常常有人羨慕地對咲世子說,你有擅長的並且喜歡的事業。每當聽到這種話時,咲世子總會覺得難以回答,因為,對自己來說,事業既可謂幸運,也可以說是不幸的結果,除了事業別無其他。

這天是星期四,天空中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春天裡的小雨。海邊已經被打濕。咲世子正在畫新的海上漂流物寫生,電話鈴響了。咲世子確認了電話機顯示屏上的號碼,見不是素樹的手機和室內電話,這才放心地拿起了話筒。話筒那頭傳來的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咲世子,是我,我又碰到麻煩事了。」

卓治的聲音聽上去很嘶啞。這個男人毫不掩飾地把自己的軟弱之處表達出來,還是在「碧露咖啡」停車場的那個晚上以來的事。

「怎麼啦?好像有點萎靡不振哪。」

對曾經有過深交的男人,咲世子用一種坦然的語調回應著。什麼時候自己和素樹也能這麼冷靜下來說話呢?

「嗨,別提了,我已經焦頭爛額了。亞由美,今天早上死了。」

「……」

咲世子倒吸一口冷氣,在葉山的飯店停車場前遭到襲擊的事兒好像是昨天發生的那樣歷歷在目,脖子上還留著亞由美那雖細卻很有力的手指的觸感。

「那傢伙從住的高層飯店的安全樓梯上跳了下來,腦漿都摔出來了,死了。」

雖然聲音很冷靜,但是咲世子可以想像出卓治受到的打擊之大,這個男人越是激動的時候,越是顯得特別的冷淡。

「是嗎?」

「她給我留下了一封信。我剛才去醫院太平間見了她一面,腦袋被縫得像個破花瓶一樣。她父母親來領遺體,葬禮在她老家辦,我的……」

這個花花公子的中年男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也許是哭了吧,咲世子想。

「因為我,年輕的女人死了,還是頭一次。亞由美變成跟蹤狂,像瘋狗一樣到處咬人時,我還想,那種女人不如死了好,但是真死了,這確實讓人不好受。」

卓治因為跟亞由美的事離了婚,過著單身生活,今晚對他來說,也一定是個難以入眠的夜晚吧。咲世子在不跟素樹見面的幾天里,已經一直沒跟人說話了,所以,就下了決心似的說:「你明天上午有沒有什麼急事?」

「沒什麼特別的事,怎麼啦?」

咲世子用一種決斷的語氣說:「那,你現在就到我家來吧。亞由美的事,除了我,你還能對誰去說呢?你以前的太太也一定對亞由美恨得不得了吧,對了,你把亞由美的事告訴了你以前的太太了嗎?」

「怎麼會呢?已經是沒有關係的人了。」

「那你就來我這兒說說她的事。我們一起送送她吧。」

卓治一下子變得快活起來:「不過,你那邊的年輕男人怎麼辦呢?」

咲世子壓下心頭湧上來的波瀾:「我和他的關係已經結束了,不過,你可別抱著什麼希望來,我是絕對不會跟你重歸於好的,另外,還想讓你看看我辦個展用的新作品。」

「好,好,明白了,大畫家先生。」

咲世子連「再見」也沒說,就把電話掛了,她把目光落到剛試印好的漂流物作品上,白色的畫面上是一隻被海水沖洗,經日光暴晒後的塑料娃娃的手臂,陽光傾瀉在手臂的周圍。

咲世子一屁股坐到工作椅上,亞由美最終還是沒能到達這個充滿陽光的世界裡,而是墜落到自己一手製造的苦海深淵裡去了。再將油墨弄得厚一點也許效果會更好,咲世子腦子裡想著已經遠離人世的那個年輕女人,又開始往銅版上注入油墨。

咲世子這天提前結束了工作,開著POLO來到逗子的市中心。為了不去想傷心的事,她一直埋頭於版畫的創作中,只幾天的工夫,季節就好像已變換,即便已是晚上,空氣中也已經充滿了溫軟,像是在輕輕地擁抱著自己,這是春天裡最後的溫軟。

咲世子在逗子車站前的繁華街商店裡買了法國麵包和一些熟菜,她覺得自己的心真是誠實得可以,買和素樹一起吃的東西時,拿起個色拉之類的東西都會覺得興緻勃勃,可給已經分手的卓治買吃的東西時,卻是毫無興緻,結果只挑了些自己想吃的東西。

晚上八點過後,咲世子在門口就看見一個眼袋下垂的中年男人,不是咲世子所熟識的那個喜歡嘲諷人,有鑒賞眼力的畫商,而是一張心靈深處自己也說不清的地方遭到重創的人的臉。

「進來吧,累了吧。」

卓治無語地點點了頭,進了門,保羅困惑地看著這張久違了的臉。卓治像是倒下去似的坐到沙發上,伸出兩隻腳。茶几上擺好了幾個已經裝到盤子里的熟菜,咲世子噗嗤笑了出來:「看來,我準備這麼多,都白費勁了。你也跟我一樣,一點也沒有胃口吧。」

「啊,我一向以為自己是個無所畏懼的人,沒想到竟是個無用的大草包。」

咲世子往玻璃杯倒紅酒,看到紅得像血一般的顏色時,心中有點後悔,應該準備白葡萄酒的。也沒有乾杯,就自己先喝了起來,久違了的酒味滋潤著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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