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採訪結束後,開始做出門的準備。說是準備,咲世子也不過是在工作服上加一件長大衣和一塊厚厚的披肩而已。素樹則穿上了剛才脫下的深綠色羽絨夾克衫,把攝影機等器材背到肩上。

兩人去的既不是東京市中心的高級大飯店,也不是高級餐廳,而是離咲世子住處不遠的披露山山頂公園。大概是覺察出人要出門,保羅開始在咲世子腳跟前來迴轉著。

「這孩子該怎麼辦呢?」

素樹笑著說:「帶著一塊兒去吧,不會亂叫吧。咲世子女士個子高,身材又好,和這條獵犬相映成畫呢。」

咲世子也笑了,這句話的前半句有點討巧,最後部分大概是真心話吧。,素樹跟自己一樣也是高個子,也能相映成畫,這個人很會利用現有的東西。給大門上了鎖,兩人走向停車場。咲世子的黑色POLO旁邊停著一輛沒見過的車,這是一輛老式的大眾「甲殼蟲」,從淡藍色的車身一眼就能看出是個外行人自己刷的,有些地方還留著刷痕。

「這車,是你的嗎?雖說是同一個廠家,差了二十年,變化真大呀。」

在採訪中,咲世子謹慎地迴避著年齡問題,但是終於說漏了嘴。咲世子有點尷尬地說:「我並沒有想說這是老爺車的意思。」

「啊,這車是一位朋友給我的,我請他吃一頓午飯,他就給了我這車。那傢伙當時連扔車的錢都沒了。」

素樹根本不去理會咲世子的窘相,而是轉過身去拍攝雪中的住宅,白色的外牆上的柱子被刷成了藍灰色,窗框也是同樣的顏色。父母親去世後,咲世子就只用清漆來刷,雖說只刷了外牆,但是看上去仍煥然一新。

「這座房子跟您周圍的東西一樣,越舊越有味兒。您工作室里的那些工具也真不錯,工作台啦,壓印機啦,油墨的調色板啦——哎,我們坐哪輛車?」

咲世子打開了自己的POLO說:「這車暖氣足,還是坐我的車去吧。」

門一打開,保羅就搶在兩人頭裡先上了車,坐在副駕駛座上,用一種充滿期待的眼光看著咲世子。

「保羅,今天你坐後面。」

咲世子把手一揮,保羅就乖乖地翻過身跳到了后座去,在雪地在拍攝的素樹說:「好像是在拍動物故事一樣,這可是保羅的專座,我坐行嗎?」

「當然可以。」

咲世子一邊系著安全帶一邊想,已經有半年沒男人坐這車了,上一次坐這車的是一個美術雜誌的編輯,特地從東京跑來採訪自己,而沒有工作關係的男人最後一次坐自己的車到底是什麼時候呢?

咲世子用腳尖碰到了油門,深深地踩了下去,將車開到了住宅小區鋪設得很好的小路上。

這相南一帶的雪,雖說已經下了一會兒,可到山頂的路只是被黑黑地淋濕而已。在風中飛舞的雪花,瞬間失去了白色,無影無蹤。素樹就好像是個第一次玩父母給新買的攝影機的孩子,在車上不斷地拍著。拍在開車的咲世子的側臉,拍保羅把長長的鼻子湊在窗玻璃上使窗玻璃起了一層霧的場景,拍橫掃著飛舞的雪花的隔板,一幅興高采烈的樣子。

「跟我的『甲殼蟲』到底不一樣,只二十年,汽車業的進步真大。」

素樹把手按在米黃色的皮椅上。雖說汽車的用途是一樣的,但是樣式卻不斷地在翻新,什麼新的舒適感啦,時尚的款式啦,咲世子對眼前這個比自己小十七歲的青年突然產生了一種嫉羨。

「人也是一樣的,最近的年輕人一個個身材又好,長得又漂亮,審美觀也好。在這畫插圖的行業里也一樣,我們那時拚命去學,去模仿的東西,現在的年輕人可以說是與生俱有,依我看,上帝真是有點不公平,」

素樹把攝影機清澈的鏡頭對著咲世子,看著取景器說:「對咲世子女士您有這種想法,我倒覺得有點不可思議。看了這部紀錄片的女孩子們肯定會羨慕您的生活方式的。」

對素樹的話既感到高興,又同時感到其中有自己所不能理解的東西,真的會有人對自己的生活方式羨慕嗎?

「是因為是我版畫家嗎?或者用個難以開口的詞來說,是因為我是個藝術家嗎?」

不管怎麼被人稱作藝術家,女人孑然一身,年齡徒增畢竟不是一件什麼好事,這也許是人生正在走上坡路的素樹難以理解的,雖然從創作的角度來說,咲世子相信自己還大有前途,但是作為一個女人,卻早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了。如果不是這樣,為什麼又總是會苦於不眠症呀潮熱盜汗等癥狀呢?這個年輕人聽說過更年期綜合症這個詞嗎?咲世子轉過臉去凝視著鏡頭。素樹靜靜地說:「當然,也有這些在裡面,不過這些一定不會是您的全部吧。您還有創作版畫的工作,良好的生活環境,堅強的意志。我還沒有問您戀愛的經歷,一定也有很多動人的故事把。簡單地說吧,您讓人覺得您的人生閱歷非常充實。」

彷彿是在聽人談一個住在別的星球上的人的話題,自己到處碰壁,撞得頭破血流的人生,跟那些時尚婦女雜誌上登的「美麗人生」相差了十萬八千里。在戀愛方面也是不成功的,在四十五年的人生當中,能覺得自己是被愛的僅僅就是那麼兩三次,就連這兩三次也很可能不過是自己的錯覺而已。

咲世子把車停到了寥寥無幾的停車場,雖說是對同一個人的看法,別人從外表看得和自己內心想的,竟然會截然不同,這是為什麼呢?

「好,下車吧。這兒就是這一帶風景最宜人的地方,也許會成為你的作品中的一個高潮呢。」

打開車門,搶在頭裡下車的又是保羅,就好像是一根咖啡色的箭一樣,從雪中的停車場馳奔披露山公園的登山口,人要是也能這樣向著人生的目標頭也不回地疾馳而去的話,該多幸福啊!

咲世子盡量不讓素樹聽見,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下了黑色魔女車。

慢慢地走上坡道,右邊就能看見一幢像山上簡易小屋似的休息處。裡面有小賣部和喝咖啡的地方。披露山頂差不多是圓形的,四周都是叫做「染井吉野」的櫻花樹,樹枝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保羅穿過空無一人的廣場,撲向圓圓的欄杆,看著將身體擠在一起取暖的猴群,伸出了舌頭,猴群吐出的白色氣息就像室外溫泉的白霧。

「就是這兒,從這兒看到的景觀就是逗子八景之一。」

咲世子走過用水泥築起來的瞭望台,下到矮一節的草地上,扶手欄杆僅到腰部,這兒就是面向大海的山頂盡頭處。眼前是一片無垠無際的景色,明亮而又帶著灰色的雲層下是深灰色的相模灣。也許是氣溫不夠低的緣故,雪花也顯得很輕柔,悠然而又密密麻麻地飄落下來,就好像是用細細的點彩法裝飾了眼前的世界。要是用版畫來表現眼下的情景,那也許得把銅板削上幾萬次才行。天空和大海都被雪花點綴得好像深不可測,儼然就是一幅作品,咲世子回過頭去說:「一下雪,就安靜了,是不是雪在空中把所有的聲音都覆蓋走了呢?給人一種世界末日的感覺。這兒是我最喜歡的地點。而且,被選為逗子八景的又是現在這個十二月的雪景,這兩年都沒下雪,一直沒機會欣賞雪景呢。」

素樹擺好姿勢,端起攝影機說:「真的,好像這世界上只剩下兩個倖存者了。」

咲世子遞給他一個淘氣的笑臉:「那真對不起你了,唯一的同伴還是一個上了年輕的中年女人。」

素樹從攝影機的取景器上抬起頭來,面帶慍色地說:「這種笑話可不像您說的,也許覺得幸運的反而是我呢。」

這是句能在凍僵了的身體里燃氣燈火的話。雖然兩人之間只隔了幾米,但是無數的雪花在兩人之間飛舞著,遮斷了互相的往來。可不能因為這句話有什麼非分之想,素樹要比自己小十七歲呢,咲世子努力使自己冷靜下來,轉了個話題:「我聽說了一些關於你的事。」

素樹又把視線移向鏡頭,彎曲了一隻膝蓋,半蹲著說:「是西崎君說的吧。」

咲世子點點頭,冰涼的立領碰到了臉頰上:「是西崎君和那個漂亮的姑娘說的。」

素樹滿不在乎地說:「是諾婭嗎?大家都把我捧得太高,我其實根本不算什麼,只拍過一些獨立製作的短片和廣告片而已。電影界里有的才華橫溢,大有前途的年輕導演,沒有人會在話這樣的形容詞,和您這樣真正的職業畫家有天壤之別。」

這次輪到咲世子來鼓勵素樹了,不知為什麼兩個人在一起,總是說著一些鼓勵對方的話。

「不過,你不是拍了部長篇電影嗎?聽西崎說,諾婭能當上明星,是因為素樹拍得好,諾婭也直接托我了。」

素樹好像已經沒有拍咲世子的興趣了,把鏡頭轉向灰色的天空和漫天飛舞的雪花,天空就像是一個充斥了空氣的固體,雪花在表達天空的深度。素樹默不作聲,咲世子卻有點興奮了:「你還年輕,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不過你一定能東山再起的。別再躲著當什麼侍應生了,你應該把鏡頭對準自己真正想拍的東西。」

素樹寬寬的肩頭動了動,回過頭來,把攝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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