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秋日的長椅

初中時沒有,升上高中後才出現的是什麼?

我時常在隅田川的堤防上思考這個問題。不管是在十四歲還是十六歲,憂鬱、無聊和不安這些令人煩惱的事物多得都能車載斗量。每天不是在家被父母監管,就是在學校被老師監視。

在這綿綿無絕期的秋日,我終於得出了一個結論。中學生活就是那虛無繚繞妙的灰色浮雲,而到了十六歲後,憂鬱、無聊和不安都變成了更為具體的東西。

不受歡迎,一生都無法和女生交往該怎麼辦?為什麼學校、電視、音樂、電影都這麼無聊?這個社會有我的棲身之所嗎?

整日思索這些嚴肅的問題,想到後來,都會演化為不安。就算將來能夠升入大學,乃至於過五關斬六將,熬成上班族,但我能適應朝九晚五的生活嗎?到現在為止,我根本沒有什麼想從事或者喜歡做的工作。有幾個職業還有點興趣,但那門檻高得讓人望而卻步。

有時我和他們三個在月島街頭騎車閑逛,一想到這些亂七八糟的問題,就感覺胸口像被堵住了似的,卡分難受。我不想工作,公司肯定像監獄一樣可怕。自由自在的學生時代結束後,就算不願意也會被帶走收監。而自己現在就像是亡命天涯的罪人一樣膽戰心驚。

心煩意亂時,我就會一個人來到隅田川的堤防上散步。眺望著落日餘暉,心中的那些騷動也會隨之平息幾分。為此,我常常在河岸邊伴隨著夕陽坐上一個多小時。期間時不時有海鷗在高樓大廈間飛舞,有市內水上巴士溯流而上。岸邊步道上有幾個人正在遛狗。雖然離市中心很近,但月島除了文字街以外,路上的行人屈指可數。

什麼也不想,就這麼望著漸黑的天空,心緒逐漸平復、靜如止水。然後就當做什麼也沒發生過,拍拍屁股,走人,回家。卻在高中生的日子也越來越不好過,時不時要自我調節一下、告訴自己就是個無憂無慮的十六歲學生,不然崩潰只是早晚的事。

我第一次和那個古怪的流浪漢搭上話,就是某個正在進行自我調節的傍晚。因為地點就在河邊,所以談話時的背景音樂依舊是那河水輕拍河岸的沙沙聲。請各位在腦海中想像這個畫面,聽我講如下的故事。

「喂,年輕人。」

突然聽到有人大喊,嚇了我一跳。此時我正站在鋪滿花磚的人行道上,目光透過護欄的金屬雕花,觀賞著落日的美景。回過一看,發現身後的長椅上坐著一個老人。

我從未見過這張陌生的面孔。

「……」

見我不答話,老人皺起眉頭說:

「唉,一般市民也好,還是公務員也好,都是些天性冷漠的傢伙啊。」

那老人上身穿著大號的紅黑花格運動外套,下身則是一條有很多口袋的棉質工作褲。他頭上還戴著一頂綠色的鴨舌帽,看上去十分拉風。

「……真是世態炎涼吶。」

老人膚色黝黑,下巴上掛著像山羊似的白鬍子,一說話時滿臉都是皺紋。不過最讓人在意的還是他那雙眼睛。兩顆眼珠就像黑色的圍棋子,讓人猜不透他的心思。用這樣一雙眼睛盯著別人的臉看,自己卻能藏於幕後,讓人無法看出他在想些什麼。這眼睛就像魔術道具似的不可思議。

長椅的中央安裝著一塊豎起的木板。老人敲打著木板說:

「這種鳥不拉屎的公園裡都會裝這種東西。為的就是讓我們這些流浪汗沒法躺在上面睡覺。唉,無所謂,反正沿河的公園景色也不錯。長椅上有這種東西,像你這樣的小夥子也沒辦法躺下休息。」

我看我還是快點回家比較好,自行車就停在堤防下面。大概我看出了我的去意,老人露出嘲諷的笑容說:

「我不會把你吃了,只不過想找個人聊聊天而已。」

我重新打量了老人一番。他身上的衣服洗得乾乾淨淨,看上去很整潔。

「您真是流浪漢嗎?看著一點兒也不像。」

老人重重地點了下頭說:

「那我就是瀟洒的流浪漢,身上髒了就去洗澡,衣服髒了就去投幣式洗衣店。不相信的話,你看。」

他挪了挪身子,讓我看長椅的背後。在他背靠著的地方,有一輛很大的手拉式拖車。

「我就拖著這玩意兒遊走四方。想在哪兒睡就在哪兒睡。」

我瞪大了眼睛瞅著老人。他的話聽上去就像極富魅力的獨立宣言。

「那你沒有工作怎麼辦?沒有工作就無法生存啊。」

這是我最關心的問題。成天聽那些大人在我耳邊嘮嘮叨叨,問我將來要幹什麼,要從事什麼工作,我恨不得把耳朵堵上,當聾子算了。

「誰告訴你說,沒工作就活不下去?」

老人在長椅上翹起了優雅的二郎腿,露出了他那雙茶色的高幫皮鞋。

「不工作就沒有錢,沒有錢就買不到食物、也沒有住的地方。所以就……」

在流浪漢的面前提住所什麼的或許不太合適。老人見我語塞,便帶著嘲笑的口吻說:

「你這種想法早就OUT啦。」

我感到,自己就像個不善言淡的悶蛋在教室里任同學耍弄似的。

「我是老人家,沒錢的話國家會給錢。你看我現在的打扮,難道不像個瀟洒的養老金生活者嗎?當初交納的錢會以五倍返還,再加上我賭馬賭車贏來的錢,養老金只是個零頭。」

靠養老金度日的流浪漢。這樣的人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養老金就是年輕的時候交納的……大,大叔你也工作過?」

大概是看出我在為叫大叔還是老爺爺而感到猶豫,老人笑著說:

「你叫我德叔就行了,反正這也只是個外號,和原名沒半點關係。」

「那德叔在你年輕的時候是幹什麼的?」

既然有養老金,那年輕的時候應該工作了很多年。最近養老金問題鬧得沸沸揚揚,連我這個高中生對此也略知一二。

「你是問我年輕時從事什麼職業吧?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流浪漢,所以隨便問也無所謂?所以說你的這種想法早就OUT了。」

「我叫哲郎,請你稱呼我的名字。」

見我有些生氣,老人換了一副嚴肅的口吻說:

「啊,不好意思,年輕人。今年幾歲了,在什麼地方工作,年收入多少,住在哪裡這些問題,大叔我都不太想回答。」

在秋日的空中,淡淡的雲朵被夕陽的餘暉染得透紅。玫瑰色的天空前像是放著一塊乳白色的透明濾鏡,看上去就像電腦的液晶屏一樣柔和。我一直就很喜歡被晚霞映紅的天空。

想起德叔的話。如果他問我在哪裡上學,住在哪裡,一個月有多少零用錢,我會不會老老實實地告訴他呢?應該不會,我頂多告訴他一些內心的煩惱和不安,這些話的分量大概只有消費稅這麼多。

「其實這也沒什麼可隱瞞的,告訴你也沒關係。我在川崎的造船廠做過幾年,後來又在芝浦的工廠做了一段日子,最後在大井町的町工廠工作。雖然焊接和車工的技術一流,但我還是不喜歡工作。不,應該說是討厭工作。」

我還是第一次碰見直言不諱討厭工作的人。他肯定發現我對此很吃驚吧。德叔把兩隻手擱在椅背後面,樂悠悠地說:

「很意外吧。以前大家都很喜歡工作,喜歡的同時自然也很尊敬工作。所以大家在工作時都抱著一種十分嚴肅的態度。但現在怎樣你也看到了,要想勉強生活下去都很困難。所以真心喜歡工作的人也是越來越少,大概只有這麼一點兒吧。」

他伸出左手的小拇指對我比劃道。小拇指上面的指甲看起來又厚又硬,像是一個經過長年勞動的人。我的指甲就很薄,下面的肉呈鮮亮的粉紅色。

「那為什麼大家都不喜歡工作,還要裝出一副喜歡的樣子呢?」

德叔裝模作樣地朝周圍望了一圈,小聲說:

「那當然是怕別人把你當成異類啦。在這個虛偽的社會裡,如果就你一個人經常說不喜歡工作,麻煩死了,表現出一副無所謂的態度,那就肯定會被公司里的人當成大逆不道的叛徒,受到公司全員的排擠。他們的報復總有一天會落到你的頭上,這就像顆定時炸彈一樣危險。」

德叔說的或許沒錯。我在學校里不喜歡讀書、認為考試什麼的根本就是Shit,上課是在浪費時間。但我絕對沒有勇氣像德叔那樣,把這種危險的真實懷揣在心中,然後正大光明地對別人說我討厭學習討厭上課,不然下場就會像德叔說的那樣悲慘。

「但是。這個,嗯……對了,那你是在過一種沒有家的生活吧?」

老人露出黃色的門牙,笑了。

「喂喂,流浪漢就流浪漢,說這麼複雜幹嗎?我可不覺得這詞有什麼不好的。英語字面不就是這麼說的嘛。」

我們聊的時間有些長了。秋天的時間就像是吊桶打水似的,剛才還是華美晚霞映襯的天空,一眨眼的工夫就變成了深藍色的夜晚。

「呵呵,我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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