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淺藍色的山地車

那一天的早晨特別冷。在東京也是極其少見的驟然降溫。我剛剛走出公寓,就感覺到像是撞到了冰凍的空氣牆壁一樣。呼出的氣息白乎乎地伸展著,彷彿圍巾一般圍繞著我的臉。我比平時早十五分鐘左右離開了家,一溜小跑著趕向了約定的地點。

佃公園是一座位於「大川端水岸都市」腳下設施完備的公園。公園沿著隅田川畔狹長地延伸著。一到春天,染井吉野櫻花就會淡淡地裝飾起堤防上的人行便道,這裡是當地有名的賞櫻勝地。現在剛剛過了二月中旬,花蕾都還沒有形成。

直人和阿潤兩個人早已經到了,他們把上學用的書包放在朝陽照射下的木製長椅上,在那裡等著我。還剩下一個人,那個長著胖乎乎臉蛋的朋友還沒有到。或許再也不能見面了吧。因為阿大已經在月島警察署的審訊室里了。我開始感到有些不安,最後剩下的十來米,我是跑過去的。

「早上好!你們有沒有誰更清楚阿大的事情呢?」

直人撓著花白的頭髮,顯出非常擔心的樣子。

「不清楚啊,我也是今天早晨通過緊急聯絡網才知道的啊。」

我把自己的書包扔在了長椅上。

「你聽到什麼了嗎?」

直人急忙低垂下視線,很難說出口似的壓低聲音說:「阿大的家裡發生了不幸的事情。由於發生了事故阿大的爸爸突然死了。現在還不知道詳細的情況,可是阿大和他的弟弟良平已經在警察署接受調查了。也許在咱們上學的途中,媒體方面的人會問什麼吧,咱們只要寒暄一下就可以了,剩下的什麼都不要講。」

阿潤以一種諷刺的口吻補充道:

「這樣做的話,不管有什麼事情發生,大家只要閉口不談就行了。那可是日本新聞節目的固定模式啊。」

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聲音突然變得大起來。

「那麼,阿潤,如果在攝像機前,面對麥克風,你會說什麼呢?」

阿潤鏡片後的目光一下子變得尖銳起來,他猛踢了一腳石板路。

「那我就說出阿大爸爸的真實情況來,我會說那樣的傢伙就是死了,也是理所當然的。直人和哲郎,你們也都是這麼想的吧?」

其實,我根本沒有阿潤那樣的勇氣,只能沉默著望著下面的河面。和以往的早晨一樣,流淌在高層建築群深處的隅田川就像鉛板一樣,顯得毫無生氣。

我們把書包背在肩上,開始走起路來。穿過架在小小運河上的紅橋,從佃區進入到月島區。這時,阿潤看著手機的液晶畫面說道:

「還有一些時間,咱們要不要先去阿大家看看呢?」

阿大住著的長屋就在我們上學的途中,在西仲大街後面的衚衕里。直人吞吞吐吐地說著:

「去也可以,可是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他似乎是在擔心老師和警察會在那裡。我不贊同他的說法。

「咱們還是去看看吧。萬一出現什麼不利的情況,咱們就裝成是過路人不就行了嗎?如果咱們看了阿大的家,可能就會了解一些情況了。」

於是,我們在鐵板燒烤店大街上,朝著與上班族們匆匆忙忙奔向月島車站完全相反的方向走起來。這條大街儘管完全是因為鐵板燒烤店而聞名,可是就在這幾年內,又不斷地有公寓樓蓋了起來,已經變成了在市中心工作的上班族們爭相居住的場所了。雖然有一種說法是由於土地的價格下降了,人們才漸漸地開始向市中心回歸了,可是城市街區依然還是分為三個部分。

首先是最早在佃島區建設的有一百多米高的超高層公寓。幾乎全部是價值一億日圓的高級住宅,或者是月租在三十萬日圓以上的高額房地產。當然,只有像直人家那樣的有錢人才能住得起。其次是在月島的中等規模的普通公寓,主要是面向數量正在急劇增加的大企業的上班族。最後一部分是在西仲大街後面的衚衕里,據說從明治、大正時開始就已經是那個樣子了。因此,直到今天,那裡還殘留著許多屋頂房檐鋪著瓦和銅板的木造長屋。

走過了帶有一九二五年樣式(法國美術裝飾樣式)特點的治安崗亭,在西仲大街上停著好幾輛電視台的小型巴士。沒有工作的家庭主婦以及老人們一邊站在那裡議論,一邊向衚衕的深處張望著。我開始緊張起來,全身都變得十分僵硬,但還是壓低了聲音對阿潤說:

「咱們還走到阿大家的門前去嗎?」

阿潤也變得身體十分僵硬的樣子,向我點了點頭。

「都已經到這裡了,還是去看看吧。」

直人也用他那花白的腦袋示意著要去。我們進入了一條只有一米半左右寬、中間稍稍有點凹陷下去的衚衕里,覺得好像一下子從早晨到了傍晚,周圍突然變得幽暗起來。在那裡有幾組電視台的人在忙亂著,耀眼的照明和喊話交織在一起,此起彼伏。對著衚衕的每戶人家都緊緊地關上了門窗,沒有一個人出來。衚衕的中間正好有一塊可以停放兩輛小汽車的空地。在那塊空地的前面圍了好幾道表示禁止入內的黃色塑膠帶。在空地中間的地方,可以看見一個用鐵鏈子和南京鎖纏繞了左一道右一道的水道栓子。在我孩提時代,經常和阿大一起在鋪著塑料布的水池裡玩耍。在面對空地的三間長屋裡,最靠右邊的那一間就是阿大的家。斜著重疊在一起的板壁已經變得黑黑的了,上面還有些灰塵。在離地面比較近的地方,幾乎長滿了嫩綠的苔蘚。這是一間建造已有半個世紀的木結構長屋。隔壁居住的人已經在很久以前就搬走了,從破裂的窗戶可以看見裡面丟棄不用落滿灰塵的舊傢具。

在封鎖線前面站著大學生模樣的年輕警察。阿潤捅了捅我說:

「喂,你看吶。」

阿潤指著水道對面的地面。我向那邊看過去。由於潮濕而變成了灰色的鋼筋混凝土地面上,有一個用白色粉筆畫的人形,身體好像蜷曲著一般,顯得非常小,呈現出圓圓的形狀。昨天夜裡,氣溫下降到了零下幾度。阿大的爸爸也一定是感覺到寒冷了吧。我們剛剛停下來,警察就發話了:

「請你們快點上學去。這裡可不是你們應該來的地方。」

於是,我最後看了一眼家裡已經沒有什麼人的阿大的家。不知道為什麼,只有玄關前面赤裸的電燈泡依然還亮著,十分孤獨地垂吊在那裡。阿大、良平和他們的媽媽今天早晨在那個畫著人形的地方發現了爸爸和丈夫的時候,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呢?一想到這些,我的眼前就感覺到有赤裸裸的電燈泡的影像在晃動著,眼淚差一點就要奪眶而出了。我們穿過衚衕,返回到了西仲大街。我們三人都沉默著,腳步沉重地走向月島中學。突然,像是被一縷強光擊中了一般,在我們面前出現了像槍口一樣的麥克風。

「你們和嫌疑犯是一個中學的吧?你們認識他嗎?他是一個什麼樣的學生呢?」

臉上塗滿化妝品的女記者,連珠炮似的開始發問了。我們被五個大人圍在中間,不得不停了下來。阿潤的臉色驟變,我慌慌張張地開口回答說:

「最好不用說出人家的名字吧?」

女記者一邊修整著系在脖子上的圍巾,一邊說道:

「現在不是直播,過後可以刪掉的。原先你們認識嗎?」

「不僅僅是認識,我們和阿大還是好朋友。」

肩膀上扛著大型攝像機的攝影師立刻湊了上來,我知道,自己的面部肯定被拍下了特寫鏡頭。於是我垂下視線繼續說道:

「儘管阿大很胖,塊頭也大,可他絕不是那種喜歡使用暴力的人。儘管他常常被老伯毆打,可他並不是那種再去打別人撒氣解悶的人。說阿大殺了自己的爸爸,這絕對不是真的。」

我知道,自己這麼說著時,自然而然地就把自己的情緒給帶出來了。當我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淚水又涌了出來。阿潤在我身後像是在潑冷水一樣地補充道:

「不管阿大怎麼被別人毆打,他都沒有做什麼。可是,那個老不死的一死,你們就像這樣,扛著攝像機,蜂擁而至,弄得滿城風雨。大人們的工作,還真是不容易啊。」然而,女記者卻毫不理會,好似早已經習慣了這些。她並沒有陷入阿潤發出挑釁的圈套,而是眼睛閃著光,繼續向我發問:

「小野君一家從前是什麼樣子呢?」

我們幾個相互看了看。學校是禁止我們說的。然而,我們三個人總想著要做點對阿大有利的事情。於是,一直保持沉默的直人開口了:

「阿大一家就靠他媽媽出去工作來養家糊口,而老伯基本上是偶爾出去干一下兼職,然後就又不幹了。不管是幹活還是不幹活,老伯都常常是喝酒喝個沒完。」

不管是哪個街區,都會有這樣的人,大白天的就高聲喊叫,好像是在為了一件什麼事情而發怒。工作也就是做些在築地市場打掃衛生啦、運送東西啦之類的小事情。「你怎麼看這次的事件?」

這是難得的獲取消息的機會。於是我故意嘆了口氣回答說:

「我們還沒有得到任何通知。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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