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點燃盛大煙火的夜晚

可能是剛剛從游泳池裡上來,皮膚的感應器因為冰冷的水而有些失靈吧,三十五度的高溫也沒有感覺到有多熱。白襯衫緊箍在身上,就像光著身子穿粗毛線衣一樣,我們就這樣走出了月島中學的校門。儘管還不到正午,可是太陽卻已經高懸在正中央了。在柏油馬路上,投落下雖小卻堅硬而濃重的影子。影子分四個部分,是阿潤、阿大、直人和我。影子在道路上移動著,彷彿正發出一種焦渴的聲音。其中最為粗大的那個影子一邊用毛巾擦著汗一邊說道:

「快點兒去冷飲店吧,我都快融化了。」

「阿大跟雪人一樣啊,只要衝著太陽放上半天,體重肯定就會減半吶。」

阿潤趁機冷嘲熱諷。這就是我們習以為常的拿肥胖做笑料相互攻擊對方的一種調侃。大家誰都沒有對阿大的提案提出反對意見。我感覺身體還是很冷,並沒有覺得怎麼口渴,或許是剛剛從游泳池爬上來的時候喝了清涼飲料的緣故吧。

我們穿過朝汐運河,朝著清澄大街走去。在月島車站的一個有滾梯的出入口,又新開了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便利店的蛋卷冰淇淋和刨冰都很好吃,而且街邊上有很寬的人行道和樹陰,所以這裡就成了我們聚會的場所了。我們經常坐在瘦削的山毛櫸樹下,邊喝著冷飲,邊讓從東京都中心跨過隅田川吹來的熱風吹著我們的全身。剩下的時間裡,我們看著不知穿著哪一家私立中學校服的美少女飄然從我們身邊走過,或者就是聽著阿潤那些比較尖刻的玩笑。總而言之,暑假的一個午後就這麼悠然自得地度過了。

便利店內,許多人站著閱讀各類雜誌,很是混亂,我們各自買了自己想要的東西,然後就圍坐在便利店外的山毛櫸樹下。我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停留在直人的手上。「沒事兒吧?喝那樣的東西。」

直人手裡拿著的並不是低糖可樂,而是普通可口可樂,還是半升的大瓶裝。對於患有糖尿病的直人來說,這是被禁止的飲料。直人向街道那邊轉過臉去說道:

「可以吧。我實在是不能在游泳之後不喝可樂啊。我盡量不吃下午茶的點心不就行了嗎?」

坦白地講,直人家是非常有錢的。他就住在佃島上空大約一百米左右的超高層高級公寓里。每當我們下午去他家玩兒的時候,他那長得十分漂亮的母親就會給我們倒上奶茶。阿大問道:

「那是什麼呀?如果是我的話,平時總是在三點鐘左右的時候,吃既經濟又實惠的油炸脆酥薄餅乾哦。」

「是那種邊上有豁口的吧,那種薄餅乾的確很好吃吶。因為豁口的邊兒里有醬油的味道浸入了。反正,阿大和英國式的下午茶沒什麼關係啦。」

由於光線晃眼,阿潤眯起鏡片後的眼睛進行反擊。即使是不晃眼的時候,阿潤也是眯著眼睛,一副很酷的樣子。阿大毫不理會阿潤怎麼說,將一升裝的瓶子垂直豎起來,一直往嗓子眼裡灌著麒麟檸檬飲料,簡直就像是在清潔下水管道,氣勢異常兇猛。這時直人轉移話題說:

「我的病倒沒什麼,我們大家還是商量一下後天的事吧。」

擦了一下嘴角之後,阿大點了點頭。

「真是的,這一年時間過得也太快了,一轉眼又要到盛大煙火晚會了啊。覺得去年才剛剛上初中,誰知現在都已經是二年級的學生了。」

阿潤和我對視了一下。八月的第二個星期六,就在附近的晴海碼頭將要舉行東京灣盛大煙火晚會。這是我們暑假前半期的高潮節目,也是東京一半以上的人都會參加的盛大煙火晚會。以彩虹橋為背景,將會連續發射煙火,這是一種叫做「尺玉」的煙火在八十分鐘內不停歇地連續爆炸的豪華的聲光表演。

「咱們在那裡的特等席,不知道今年還能不能用了。哪個傢伙最近去看過呀?」阿潤一邊這麼說著,一邊逐個審視每人的臉。可是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於是,阿大就說:「今天傍晚稍微涼快一點兒以後,咱們要不要一起去看一下呢?哲郎和阿潤都應該沒什麼問題吧?直人,你怎麼樣呢?」

阿大非常擔心直人,因為他很容易就會感到疲倦。直人回答說:

「那樣的話,我今天就早點兒午睡,你們去之前往我手機打個電話吧。只要響一聲就可以了。我會馬上下樓來的。」

「嘎恰——」

阿大模仿著電視台在宣傳活動中使用的廣告擬聲詞。這時,就快要到正午十二點了。在我們各自的家裡午飯應該準備好了。我們當中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和別人吃相同的飯菜,當我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就覺得非常不可思議。整個日本的人家都在吃著與別人家裡不同的飯菜吧。也就是說,應該有數千萬這種天文數字般的多姿多彩的午飯吧。

我們站起來後都先忙著拍打自己的校服褲子,然後把空瓶扔進專收塑料瓶的垃圾箱里,朝著十字路口慢悠悠地走了過去。

「那是什麼呢?」

我邊說邊用手指著立在十字路口拐角處的電線杆。在鋼筋混凝土的電線杆上纏繞著凹凸不平的不鏽鋼,上面滿是灰塵,很臟,那上面貼著一張白紙。那張紙十分乾燥,右下角還掀開了,被風吹得上下翻飛。阿潤和我走近電線杆的海報。我們飛快地閱讀A4複印紙上的內容。

最後用兩根萬能筆那麼粗的筆跡寫下了行動電話號碼。可以看到在尋人啟事的下面有一張病人在床上欠起上半身的照片。好像是在醫院病房裡拍攝的彩色照片,就那麼原封不動地拿來複印。更像是拙劣的漫畫一般,照片上只有白白的光線和漆黑的陰影。以窗子為背景的面部幾乎模糊不清,所以根本不會知道究竟是怎樣一副表情。他那很像小雞破殼時的絨毛般的極短的頭髮。

尋人啟事

赤坂一真(AKASAKAKAZUMA,六十二歲)

身高體重將近一米七,五十二公斤。

失蹤時的服裝條紋睡衣的外面穿著白色的浴衣,腳上穿著拖鞋。

昨天,在築地國立癌症治療中心前面乘上計程車之後,在月島車站附近下的車。由於患有重病,如果不加以及時的治療,那麼在數日之內將會陷入極其危險的狀態。如有發現者,請及時與下列電話號碼聯繫。二十四小時可隨時致電。佛光般朦朧地圍繞著光光的腦袋。我們剛剛看完,阿潤就說話了。

「啊——啊,還是做出了這樣的事情啊,估計現在惡作劇的騷擾電話肯定已經打爆了他家的電話線吶。」

認認真真地看著海報的直人回過頭來用強有力的聲音說道:

「我比你們都明白醫院裡的事情。那裡自殺啦逃跑啦這樣的事情特別多。所以,我多少比較理解這個人的心情。要死也不願死在醫院這種鋼筋混凝土的盒子里,而是一定要死在自己喜歡的什麼地方吧?」

這種說法彷彿是在說,逃跑的患者已經死了。氣氛似乎變得有些過於認真了。阿大一邊嚼著口香糖,一邊說:

「是啊,現在又是夏天,所以還是在外面心情會好一些呀。」

接著是阿潤冷漠地說道:

「而且,馬上就要到盛大煙火晚會了呀。在一瞬間盛開,又在一瞬間消失!」只要有一個人一旦變得認真起來,這樣「太過認真可不太好」的想法就會產生作用,從而使談話的氣氛很快恢複到平時的樣子。對於被打斷了話的直人來說,這是一種玩笑形式的救命稻草。

我們在信號燈變綠時,十分緩慢地走過了清澄大街,手也就剛剛舉到肩膀的高度,大家都無力地默默分手了。沒有必要高高舉起手來進行告別問候,也許是因為太熱了,而且反正到了傍晚還是要見面的。沒有被太陽晒黑的手掌的白色剛剛一閃之後,由於疲倦而蜷縮的那些背影就消失在各自家的那個方向了。

但其實,誰也沒有那麼累,卻還是顯出十分疲倦的樣子,或許這就是心緒的緣故吧?

將近下午五點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在隅田川堤壩後面我家的公寓停車場,我拽出了自己的山地車。在停車場的出入口,已經有阿潤的山地車和阿大的無梁自行車在等候了。已經是傍晚了,但是氣溫仍然超過了三十度。只是陽光照射的角度發生了變化而已,刮著的風和暑熱依然都與白天毫無兩樣。

「直人那傢伙,這麼活蹦亂跳的,沒問題吧?」

阿大把雙腳張開一百三十度,騎上了調到最低的車座上。

「應該沒問題吧。不要太過於在乎身體的情況才好哦。」

我從五分褲的口袋裡拿出手機,按下了直人的號碼。信號音剛剛響了一聲,就立刻關掉了手機。

「咱們走吧,離晚飯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我們沿著汽車不太行駛的河邊道路並排地飛馳起來。穿過高架線,從月島進入佃區,街道的情形突然變得越來越像歷史劇了。

幾百年間一直延續下來的佃煮屋(用豆腐、蘿蔔、芋頭、魚肉丸子等燉的雜燴小吃店)的門帘竟然有塑料苫布那麼大,住吉神社的門牌坊以及十分低調的本殿、連接著淤水壕溝的屋形船星羅棋布。在烏黑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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