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歲的情事

在進入梅雨季節的前一個星期,恆溫器彷彿被毀掉了一般,天氣突然變得悶熱起來。每天的最高氣溫都是三十三到三十五攝氏度。由於月島地區是漂浮在東京灣里的填海造地區域,地面百分之百都是由柏油瀝青和鋼筋混凝土鋪成的。因此,一到這樣的日子,可真是熱得叫人喘不過氣來。

就像是炒鍋里的爆米花一樣,我們想找個稍微涼爽一點的地方,大家騎著自行車在小小的島上穿行著。由於身體還沒來得及完全適應暑熱,即使不像阿大那麼胖,我們也被熱得頭昏腦漲、疲憊不堪。

然而,今年卻稍稍有些反常。不知道為什麼,以往總是像被大卡車軋了的小貓一樣最怕暑熱的阿潤倒是一副生龍活虎的樣子。往常阿潤只是說些嘲諷的笑話以及很酷的現實觀察等等,可是現在他卻站在佃大橋上說些什麼諸如「夏日的晚霞多麼美啊」之類的話。當時,直人、阿大和我都被弄得面面相覷。阿潤靠在落有薄薄灰塵的欄杆上,一邊仰望著聳立在佃島上的超高層大廈,一邊嘀咕著這些話。他那寬邊太陽鏡的鏡片上映出了燈光半明的玻璃塔以及塔上面暗淡的薔薇色天空。海風吹來,阿潤額頭前的短髮飄了起來。我們三個人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獃獃地望著夏日傍晚的天空和火燒雲。

現在想來,那也是極其自然的事情。因為那個時候,阿潤已經十四歲了,而且正處於新的戀情剛剛開始的階段。不管是晴天、雨天,就連爛魚從風暴捲起的烏雲中掉下來,在初戀人的眼中也都註定是美麗的。看到這樣的景象,阿潤也都會說同樣的話:「啊,腐爛的魚真美啊!」

因此,這一次就談談阿潤戀愛的故事吧。這裡既有閃閃發光的亮點,又有腐爛發臭的污點。那就好像是閃光發亮而又腐爛發臭的魚。

可是不管到什麼時候,戀愛或許都是這樣的吧。

那一天,我們都在月島社區中心,但並不是在三樓圖書館,而是在一樓的大廳,裡面是區政府的辦事處。大廳里放置著配套的沙發和大屏幕電視。冷氣也開得十足。有幾位看起來無所事事的老人,像往常一樣發著呆。

為什麼不到平時總去的圖書館裡,而是待在大廳呢?因為只有在大廳里才不禁止使用手機。也不知道為什麼,阿潤強烈要求一定要待在能夠使用手機的地方。我們坐在帶有區政府特色的黑色乙烯樹脂的沙發上,就像是躲避在冰箱里的企鵝,有氣無力地懶散在那裡。無奈,我們只好看看介紹東京都中央區的觀光名勝的電視節目,什麼醬菜市場啦,十返舍一九墓啦,還有水神祭,等等。在這段時間裡,只有阿潤一會兒打開手機蓋,一會兒又關上,用他那戰無不勝的拇指不斷發送著簡訊(阿潤拇指的速度只比光速慢一點)。每當有信息進來的時候,他就會起身離開沙發,到離得遠一點兒的柱子後面去看。

如此反覆著,剛過午後四點的時候,突然,阿潤的手機響起了渾厚的和弦鈴聲,那是《一首愛的詩歌》的主題曲。據說那是阿潤最近在音像出租屋裡看了之後十分中意的電影。阿潤瞟了一眼屏幕畫面,刷地一下從沙發上跳了起來,然後立刻把手機放在了耳邊,向著貼有白磚的柱子走過去。阿大一邊盯著阿潤削瘦的背影,一邊說:

「我總覺得阿潤這個傢伙最近有點兒問題啊。」

直人也點了點半白的頭。他有早衰症。

「是啊,最近他總是心神不寧的樣子,感覺怪怪的。」

我在沙發上伸直了腿,然後說:

「好像是有什麼不好意思跟我們大家說的事吧。」

「絕對是女人。」

阿大的話從來都不是白說的。阿大一邊疲倦地看著電視,一邊說道:

「我覺得,最好還是查出來,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女人,但藏起來總是不大好的吧。況且,咱們之間還保什麼密呢?」

阿大好像聽了十分無聊的笑話,露出牙齒笑著。直人卻有些不安地說:

「不過,阿潤的事情,只要進展順利,就會介紹給我們的,一定的。」

我站了起來,伸了伸懶腰,終於來了幹勁兒,就對著弔兒郎當地坐在沙發上的兩個人說道:

「我們要不要背著阿潤查一查那個女的呢?最近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大家也都覺得很無聊吧?」

就好像是向平靜的水面上丟了一粒石子兒,阿大的臉上出現了表情的漣漪。「有風險,但也應該很有趣哦,我們一起干吧。」

我點了點頭,我們兩個人的視線都不約而同地集中在了直人的身上。直人似乎有些猶豫。他用細微的聲音說道:

「可是,萬一因為這個,阿潤和對方鬧崩了,那該怎麼辦呢?」

就在這時,阿潤回來了,心情絕佳的樣子。他逐一觀察了我們三個人的表情,然後提高了嗓門:

「你們這幫傢伙在說什麼呢?頂多也就是個沒正經的計畫之類的吧?真的對不起,今天就到這兒吧,我要回去啦。因為家裡出了點兒急事兒吶。」

「可是,我們在談你阿潤的事兒……」

就在直人這麼說著的時候,阿大慌慌張張地插話道:

「行啊,行啊,如果真是有急事兒,那就快點兒回去吧,家裡的人不是在等著你嗎?」阿大一邊微笑著,一邊用胳膊肘兒捅了捅直人。果不其然,戀愛就像是一種重症。如果是平時的阿潤,那麼明顯的動作應該是不會放過的,可在這時,卻心甘情願地自己承擔罪名了。

「是嘛,不好意思啊。那麼,我就先走一步啦。」

說著,他馬上就抬起右手作起告別的寒暄來了。就這樣,阿潤一下子轉過身走了。等他的迷彩恤穿過玻璃自動門後已經看不到了,我們三個人再也忍耐不住了,開始在寂靜的大廳里飛跑起來。

雖是初夏的午後四點,但卻與盛夏烈日炎炎無異。太陽毫無傾斜之意地懸掛在中天。阿潤在停車場剛打開山地車鎖的時候,我們三個人正好夾在兩扇自動門之間。這裡的冷氣不如大廳里那麼足,像玻璃溫室一樣。早早就已經開始流汗的阿大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著額頭。

「但願不要太遠啊。這麼熱的天,騎自行車跑的話,體重會減半的。」

直人好像仍然在猶豫著。

「可是,剛才阿潤不是說了嗎?他要回家的。」

我一邊透過蒙著灰塵而變得模糊不清的玻璃門看著貓著腰的阿潤,一邊說:「那肯定是謊話啦,哪兒有初中生在外面玩的時候被叫回家還那麼高興的呢?肯定是和那個打來電話的人約好了見面,絕對的。」

阿潤剛剛騎上紅色的山地車,就沿著清澄街飛奔起來。我們一邊注意確認交通信號,一邊騎著各自的車緊追過去。

阿潤穿過十字路口之後,順著兩邊是法國梧桐樹的道路進入了西仲街。每一家鐵板燒烤店似乎都在忙著準備開始營業了。如果是回家的話,就應該在崗亭的拐角處轉彎了,然而,阿潤的山地車卻徑直向月島車站奔去。落在最後的阿大叫喊起來:

「果不其然啊,我就覺得不對頭嘛!」

到了這個節骨眼上,就連直人都興奮得兩眼放光了。直人邊騎著他那輛價格相當於微型汽車的進口山地車,邊回頭對我說:

「跟蹤一個人,還真的能讓人興奮起來吶。」

我點著頭,又拚命蹬起腳踏板來。由於阿潤已經過了車站前面的綠燈,所以我們急急忙忙地奔向了十字路口。梅雨季節的前夕,連十字路口的熱風都乾燥而且輕盈。阿潤可能做夢都不會想到後邊會有人跟過來。紅色的山地車穿過了佃島一排排古舊的房屋,跨過彷彿是渾濁的泥水一般的溝渠,進了佃公園。那裡是我們平時聚會的場所。從堤壩上可以看到來往於隅田川的平底船和小型油輪。直人很納悶地說:

「阿潤究竟打算去哪兒呢?」

在深綠的葉子繁盛茂密的染井吉野櫻花樹的上空,有幾座「水岸都市」的高層建築聳立著。離得這麼近,想看到最上面一層樓的話,非得仰到脖子疼了不可。五十層以上的大廈,讓人覺得那與其說是人工建造的,還不如說是在史前就已經佇立在那裡了。似乎與夏季的炎熱毫無關係,玻璃、鋁合金以及鋼筋水泥混凝土等等的固體分開了隅田川和晴海運河,巍峨地聳立著。

阿潤在晴空燈塔的前面下了山地車,用鎖鏈把車牢牢地鎖在公園的扶手上。在這個城市,好的山地車也是常常被小偷盯上的。我們從綠陰處偷窺著阿潤。這時候,就聽阿大說道:

「這裡就是直人家的公寓了。阿潤這個傢伙,也許是和住在這種地方的有錢人家的千金小姐在交往吧。」

阿潤進入了價值億萬日圓的超高層大廈。我們也在二十秒後跟了進去。

大廈入口處的地面是用綠色和白色的大理石鋪的,很像市中心的城市賓館。建築物的中心是採光天井,它是光和風的通道,而且一直延伸到最頂層。我們彷彿是懵懵懂懂地闖進了一家大教堂一般,光線垂直從天而降,這裡是令人毛骨悚然般的寂靜。

阿潤在電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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