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在的班裡竟然出現了第三個逃學的人,這件事發生在新學期開始後一個半月左右的時候。面對陌生的森林,既有適應的人,也有不適應的人。這是新勢力結構形成之前的最為可怕的一個時期。最初逃學的那兩個人在升級以前還沒有來這個學校,因此,他們是我連面都沒有見過的如同幻影般的同學。所以,第三個逃學的立原瑠美娜實際上應該算是第一個拒絕去學校的。其實像這樣的學生在全日本的初中生中大約有五十萬人左右,完全沒有什麼令人感到稀奇的地方。
關於立原瑠美娜,我能夠想起來的,就是她那雙大而靈活的眼睛了。但是,如果要你像聯想到二十四小時便利店以及快餐店廣告那樣,就有些強人所難了。畢竟像「加藤愛」呀「上原多香子」呀等等那樣的美少女,在我們這個月島中學裡是絕對不會有的。而且瑠美娜的眼睛並不是那種顯眼出眾閃閃發光的感覺,卻像是被放在遼闊原野上的松鼠和布萊利鼠狗那樣,惟恐它們的天敵黃鼠狼以及大梟等會突然來襲擊似的,總是高度戒備地東張西望。立原瑠美娜是個身高只有一米五的小個子女生。我覺得她穿著學生制服時前胸非常大,然而對我來說,就連這種記憶也似乎變得有些模糊了。這是因為她是個不太活潑從而不引人注目的女孩子,甚至不會有人想起她在班裡可愛的女孩子中能否排得上七八名。五月中旬的一個星期二,我上完課後就走出了月島中學的大門。與往常一樣,還是與阿潤、阿大和直人在一起。學校的正門似乎是由一位喜歡安東尼高迪的建築師設計的,那門就像是健美運動員的肌肉,高低起伏,立體地堆積著,是一種有些令人不爽的設計樣式。在光滑的鋼筋混凝土的表面上,鑲嵌著學生們各自手繪的陶制盤子。上面多是些花啊動物啊以及電腦遊戲等等毫無趣味的繪畫。
我的書包里裝著原本應該寄送給立原瑠美娜的年級通訊和家庭作業的複印件。在我們學校里有一個規定,一周兩次,班裡被指定的人要給那些逃學的人傳送年級通訊和家庭作業。不幸得很,我家的旁邊就是那個正在逃學的立原瑠美娜家的公寓。
我們穿過清澄街,慢悠悠地在柳樹陰下走向西仲街。白天,鐵板燒烤店的氣味兒瀰漫在整個街道。阿大粗聲粗氣地說道:
「真是沒有辦法呀。哲郎和立原都是中產階級家庭,而且兩家又離得很近。跟像我這樣的普羅大眾可就扯不上什麼關係啦!」
也不知道是誰開始提出來的,基本上是模仿《少年競技》雜誌里比較受歡迎的忍者漫畫,把我們班學生的家庭經濟狀況分成了上中下三個等級,分別叫做上等社會、中產階級和普羅大眾。或許是距離銀座這一日本首屈一指的繁華街道比較近的緣故吧,月島地區的貧富差距達到了令人難以想像的程度。中產階級是指居住在隅田川沿岸中等水平的公寓以及舊有的單門獨戶的商品房裡,像我和立原瑠美娜還有阿潤等等。我們的父母大都是一些白領階層的上班族。直人總是喜歡用科羅拉多落基山隊的棒球帽遮住因患病而發白的頭髮,這時他說話了:
「能不能不說那些什麼中產階級啊普羅大眾之類的話題呢?就因為我的父母碰巧是有錢人,我都有點兒被你們歧視的感覺呢。」
直人戴著的那頂帽子是今年正月里他們全家一起去北美滑雪旅行的紀念。直人當然是上等社會的成員了,因為,位於河邊水岸都市天光塔三十四層的直人家,在泡沫經濟時代曾經價值三億日圓以上。阿潤抬眼捕捉我的視線,然後微微地笑了起來。
「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因為直人家那一帶的公寓一個月的管理費就夠阿大一家人整個冬天的生活費了。忍者的道路還是比較艱辛的啊!」
直人聳著肩膀說道:
「可是,就像一定在忍受著什麼的忍者一樣,在這一點上,我們大家不都是一樣的嗎?」
「說的也是啊!」
阿潤和阿大一齊應聲喊道。
不管是上等社會還是普羅大眾,對於我們這些初中生來說,那種無聊的感覺是絲毫沒有什麼不同的。我們這種必須要服從命令的生活狀態還要持續多久呢?難道在忍耐當中自由就是奢侈的嗎?直人快速地擺擺手,向右拐進了西仲街。被拱廊所局限的狹窄天空上,超高層公寓就好像未來城堡的瞭望塔般聳立著。阿大一聲不響地消失在了鐵板燒烤店之間的衚衕里。就連小汽車都很難進入的潮濕的衚衕里,還剩下幾棟低矮的、有的只在地面上露出一半的、大半以上都已經沒人居住的長屋。這就是阿大家,暴露在燒烤油煙里的窗戶像油紙一樣變了顏色。
在這十年左右,月島地區產生了巨大的燒烤泡沫,有一百多家燒烤店開張營業。能夠從整個東京市區聚集那麼多的人來吃,還著實讓我感到不可思議,那不過就是小學生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只要花上五十日圓就可以買來吃的零食而已。
阿潤和我慢悠悠地朝著隅田川的堤壩走去。或許是四處都被鋼筋混凝土圍繞著填河造地的緣故吧,月島的居民都喜歡綠色。不管是在哪個住宅的前面,都擺放著栽花的容器以及廢棄的塑料箱子,裡邊種植著花草。都是一些三色堇、虞美人草、大波斯菊以及虎耳草,等等。並非是精心栽培,而是在這一帶很常見的花草。儘管與大海比較近,但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帶的風就是沒有一點兒海潮的氣息,而那些花草樹木就是被這毫無海潮氣息的風吹動搖曳著。
「那麼再見啦,遞送的事情就拜託了。」
阿潤在到了堤壩沿岸大街時,與我道別,並向三丁目的住宅區走去。阿潤矮小的背影,在離開十米以上的距離時,就顯得更加矮小了。我嘆了口氣,然後沿著排列著各式各樣公寓樓的街道獨自一個人向前走去。這時候,一座鑲嵌著白色瓷磚的建築物進入了我的眼帘。
「水岸月島」。這裡就是立原瑠美娜的家了。進了大門,一層是停車場和出入口。不知為什麼,進入不是自己家的公寓樓,總不免有些緊張。穿過入口處的自動門,我在有管理人員值班的小窗口旁忐忑不安地尋找著立原家的信箱。在門的右手邊有個拐角,幽暗的熒光燈下長長地排列著不鏽鋼信箱。我從書包里掏出複印件,然後開始確認房間號碼:1104號。這應該是倒數第二層樓。我沒費多大週摺,很快就找到了立原家的信箱,將一摞列印好的A4紙對摺之後,塞進了冷冰冰的信箱口裡。
我至今依然清楚地記得,第一次遞送班級通訊之後,不知道為什麼就急急忙忙地跑回了自己家。
第二次遞送則是在那一周的星期五放學之後,那是一個極其晴朗而又炎熱的傍晚。我脫掉了學校制服上衣,只穿了件白色的短袖襯衫。和上一次一樣,我在放學回家的途中,順便又去了立原瑠美娜家的公寓。這一次輕車熟路地走向了我要找的那個信箱。收信箱上貼著用羅馬字母寫的「立原」兩個字的牌子,我剛要抬起手往裡面放複印件,並已經把身體轉過來一半準備馬上走開。但奇怪的是,不鏽鋼制的向里開的信箱蓋卻紋絲不動。難道是那種厚厚的產品介紹或者其他一些什麼東西頂住了信箱的裡邊?無論我怎麼用手指推壓,收信箱口就是打不開。我簡直是束手無策了。如果把給同班女孩子的通訊就這麼原封不動地拿回家,的確是件很不爽的事情。實在沒辦法,我只好走向鑲嵌在牆壁里的自動操作盤,按照房號按了鍵,四位數字以紅色的發光體浮現出來,接著響起了門鈴聲,我屏住呼吸等待著裡邊人的應答。
「唉,來啦,我是立原。」
傳來的聲音顯得非常年輕,也許是立原瑠美娜的母親吧。我馬上發出了好像是一個優秀學生的聲音:
「我是瑠美娜的同學,我叫北川。我是來送複印件的,可是信箱好像已經塞得滿滿的了。怎麼辦才好呢?」
在操作盤的斜上方有個黑色塑料制的小窗口,一定是錄像顯示器的攝像頭藏在那裡吧?於是我把目光從窗口上移開。而裡邊傳來的聲調卻高亢起來:
「原來是北川君啊,我馬上就開門,你能不能幫我拿上來呢?」
是立原瑠美娜的聲音。與此同時,響起了自動門打開的金屬聲。
「是瑠美娜嗎?為什麼非要我拿上去呢?」
「有什麼不好嗎?快點吧,你!」
在玻璃門快要關閉的一剎那,我一閃身進了門。電梯間一片寂靜,彷彿沒有什麼人居住似的。我乘上兩個並列電梯中的一個,到了十一樓。從走廊里遠遠地可以看到好似灰色帶子般的東京灣。我按響了立原瑠美娜家的內線自動電話機。
從內線自動電話機里傳出來好像是在練習腹部呼吸一般的急促聲音。我擔心地問:「瑠美娜,你沒事兒吧?」
「嗯,沒事兒。對不起,你把東西放在門前就請回吧。我還是不能見你呀……非常對不起。」
剛才還非常明朗的聲音,怎麼現在變得這麼低沉了呢?我獃獃地望著整整齊齊地嵌進鋪有瓷磚的牆壁里的不鏽鋼門。與其說是能夠讓人出入的房門,還不如說是似乎要將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絕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