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二回 絕路絕刀

山路很窄,陡峭,嶙峋,有的石塊尖銳得就像是錐子一樣。

可是前面還有路。

一片濃陰,擋住了秋日正午惡毒的陽光,馬空群摘下了頭上的馬連坡大草帽,坐在地上,倚著樹榦不停地喘息。

他想用草帽來扇扇風,但手臂卻忽然變得說不出的痹疼麻木,竟似連抬也抬不起來。

以前他不是這樣子的。

以前他無論殺了多少人,都不會覺得有一點疲倦,有時殺的人越多,精神反而越好。

以前他甚至會覺得自己是個超人,是個半神半獸的怪物,總覺得自己的力量是永遠也用不完的。

現在他終於明白自己也只不過是個人,是個滿身疼痛,滿懷憂慮的老人。

「我為什麼也會跟別人一樣,也會變得這麼老?」

老,本就是件很令人傷感的事,可是他心裡卻只有憤怒和怨恨。

現在他幾乎對每件事都充滿了憤怒和怨恨。

他認為這世界對他太不公平。

他辛苦掙扎奮鬥了一生,流的血和汗比別的人十個加起來還多。

但現在他卻要像一隻被獵人追逐的野獸一樣,不停地躲閃,逃亡……他曾擁有過這世上最大的一片土地,但現在卻連安身的地方都沒有。

他也曾經有過這世上最優秀的馬群,但現在卻只能用自己的兩條腿奔逃,連腳都被石頭扎出了血。他當然憤怒、怨恨,因為他從來也沒有想過。

這結果是誰造成的?

也許他根本不敢想。

沈三娘就在他對面,坐在一個很大的包袱上,也在喘息著。

她一向是個很懂得修飾的女人,但現在身上卻到處都沾滿了血污、塵土、泥沙,腳上的鞋子也快磨穿了,連腳底都在流著血。

她整個人都顯得很虛弱,因為她剛才還嘔吐過——她剛從頭髮里找出一個人的半邊下顎。

有風吹過的時候,她身上就會覺得一陣寒意。

那並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恐懼。

她前胸的衣裳已裂開,只差一分,獨眼龍的刀就已剖開她的胸膛。

可是她心裡並沒有怨恨。

因為這本是她自找的,怨不得馬空群,更怨不得別人。

她知道馬空群正在看著她,平時他看著她的時候,她總會對他嫣然一笑。

但現在她卻還是垂著頭,看著自己從裂開的衣襟中露出的胸膛。

馬空群忽然嘆了口氣,道:「包袱里還有衣裳,你為什麼不換一件?」

沈三娘道:「好,我就換。」

但她卻沒有換,連動都沒有動。

平時馬空群無論說什麼,她都只有順從,無論要她做什麼,她都會立刻去做。

馬空群凝視著她,過了很久,才慢慢地問道:「你在想什麼?」

沈三娘道:「我什麼也沒有想。」

馬空群道:「但是你看來好像有心事。」

沈三娘淡淡道:「就算我有心事,也並不一定要告訴你的。」

馬空群嘴角的肌肉突然僵硬,就像是忽然被人摑了一巴掌。

這女人也許欺騙過他,甚至出賣過他,但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當面頂撞過他,更沒有違背過他的意思,連一次都沒有。

這是第一次。

只不過他已是個老人了,已學會把女人當做馬一樣看待。

他當然不會像年輕人那樣,衝過去揪住她的頭髮,問她為什麼變了。

他只是笑了笑,道:「你累了,去洗個臉,精神也許就會好些的。」

林外有流水聲,用不著走多遠,就可以找到很清冽的泉水。

可是她沒有動。

馬空群又看了她一眼,慢慢地閉上眼請,已不準備再理她。

「不理她。」

這三個字豈非正是對付女人最好的法子?

她生氣時,你不理她;她要跟他吵,你不理她;她向你要東西,你不理她;她要錢花,無論要什麼,你都不理她。

她拿你還有什麼辦法?

只可惜這法子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得到的,就連馬空群都不見得真的能做到。

沈三娘忽然道:「你剛才問我心裡在想什麼,我本來不想說的,但現在卻已到了非說不可的時候。」

馬空群道:「你說。」

沈三娘道:「你不該殺那些人的。」

馬空群道:「我不該殺他們?」

沈三娘道:「你不該!」

馬空群並沒有張開眼睛,但眼睛卻已在跳動,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殺他們,只因為他們出賣了我,無論誰出賣了我,都只有死!」

沈三娘用力咬著嘴唇,彷彿在儘力控制著自己,卻還是忍不住道:「難道那些人全都出賣了你,難道那些女人和孩子也出賣了你?你為什麼一定要把他們全都斬盡殺絕。」

馬空群冷冷道:「因為我要活下去。」

沈三娘突然冷笑,道:「你要活下去,別人難道就不要活下去?——我們若要走,他們絕不會有一個人來阻攔的,你為什麼一定要下那種毒手?」

馬空群的雙拳突然握緊,手背上已暴出青筋,但過了半晌,又慢慢地鬆開,慢慢地站起來,走出了樹林。

泉水冷而清冽。

馬空群蹲下去,用雙手掬起了一捧清水,泉水流過他手腕時,他心情才漸漸平靜。

無論誰都覺得他是個冷靜而沉著的人,比任何人都沉著冷靜。

只是他自己知道,他怒氣發作時,有時就連他自己都無法控制自己。

沈三娘已跟著走出來,站在他身後,看著他。

他的背脊仍然挺直,腰仍然很細,從背後看,無論誰也看不出他已是個老人。

就連沈三娘都不能不承認,他的確是個與眾不同的男人,她本是為了復仇,才將自己獻給他的,但當他佔有她時,她卻忽然感覺到一種從來未有的滿足和歡愉。

這種感覺她從未在別的男人身上得到過,「難道我就是因為這緣故,才跟著他走的?」

她從未這麼樣想過,現在一想到,忽然覺得全身發熱。

馬空群當然知道她來了,卻沒有回頭。

過了這條清泉,山路就快走完了,從這裡已可看見前面一片廣大的平原。

平原上阡陌縱橫,就像是棋盤一樣。

馬空群眺望著遠方,緩緩道:「到了山下,我們就可以找到農家借宿一宵……」

沈三娘突然打斷了他的話,道:「然後呢,然後你準備怎麼樣?」

馬空群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是在問我準備怎麼樣,還是在問我們準備怎麼樣?」

沈三娘用力握緊了雙手,道:「是問你,不是問我們。」

馬空群的身子突然僵硬。

沈三娘並沒有看他,突又冷笑,道:「你是不是也準備將那家人殺了滅口?」

馬空群霍然回身,凝視著她,緩緩道:「一個人在逃亡時,有時就不得不做一些連他自己都覺得嘔心的事,可是我並沒有叫你跟著我,我從來也沒有。」

沈三娘垂下了頭,道:「是我自己要跟著你的,我本來已下了決心,無論你要到哪裡去,我都會跟著你,你活著,我就活著,你死,我就死!」

她的聲音已哽咽,淚已流下,接道:「我本來已決心把我這一輩子都交給了,因為我……我覺得對不起你,因為我覺得不管你以前做過什麼事,你都是條男子漢,但現在……現在……」

馬空群道:「現在怎麼樣?」

沈三娘悄悄地擦了擦眼淚,道:「現在你已變了。」

這句話說出來,她心裡忽然一陣刺痛。

因為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馬空群變了,還是她自己變了。

馬空群卻只是靜靜地看著她,臉上完全沒有任何錶情。

這是不是因為他早已了解,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不變的女人,更沒有不變的感情。

何況,無論誰過了這麼久終日在逃亡恐懼的生活中,都難免要改變的。

馬空群終於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好,來,是你自己要跟著我來的,我並沒有要求,現在你自己要走,我當然更不能勉強。」

沈三娘垂著頭,道:「我也仔細想過,我走了,對你反而有好處。」

馬空群淡淡地笑了笑,道:「謝謝你,你的好意我知道。」

「謝謝你」,這三個字雖然說得平淡,但沈三娘卻實在受不了。

在這一瞬間,她心裡忽然又充滿了慚愧和內疚,幾乎忍不住又要改變主意。

不管他是個怎麼樣的人,也不管他做過多少對不起別人的事,卻從來也沒有虧負過她。

她總是欠他的,現在他若拉起她的手,叫她不要離開他,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跟著他走。

但馬空群卻只是淡淡問道:「以後你準備到哪裡去?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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