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九回 情深似海

又一個黎明。

城市剛剛開始蘇醒,傅紅雪已進城。

在進城的道路上,人已不少了,有赤著腳、推著車子的菜販,挑著魚簍的漁郎,趕著豬羊到城裡來賣的屠戶……他們的生活是平凡而又健康的,就像是他們的人一樣。

傅紅雪看著他們樸實的,在太陽下發著光的臉,心裡竟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羨慕。

別人也在看著他,說不定也在羨慕著他的悠閑。

但又有誰能了解他心裡的苦難和創傷。

這些人肩上挑著的擔子雖沉重,又有誰能比得上他肩上挑著的擔子。

一百擔鮮魚蔬菜,也比不上一分仇恨那麼沉重。

何況,他們的擔子都有卸下來的時候,他的擔子卻是永遠放不下來的。

傅紅雪慢慢地走在長街上,他忽然渴望一碗很熱的面。

這渴望竟忽然變得比什麼都強烈,人畢竟是人,不是神。

一個人若認為自己是神,那麼他也許就正是最愚昧的人。

在目前這一瞬間,傅紅雪想找的已不是馬空群,只不過是個麵攤子。

他沒有看見麵攤子,卻看見了一條兩丈長,三尺寬的白麻布。

白麻布用兩根青竹竿豎起,橫掛在長街上。

白麻布上寫著的字,墨汁淋漓,彷彿還沒有完全乾透。

只有十四個字,十四個觸目驚心的大字:「傅紅雪,你若有種,就到節婦坊來吧。」

節婦坊是個很高的貞節牌坊,在陽光下看來,就像是白玉雕成的。

牌坊兩旁,是些高高低低的小樓,窗子都是開著的,每個窗口都擠滿了人頭。

他們正在看著這貞節牌坊前站著的二十九個人。

二十九個身穿白麻布,頭上扎著白麻巾的人。

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個人手裡,都倒提著柄雪亮的鬼頭大刀。

甚至連一個十歲的孩子,手裡都提著這麼樣一柄大刀。

他手裡的刀幾乎比他的人還長。

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種無法形容的悲壯之色,就像是一群即將到戰場上去和敵人拚命的勇士。

站在最前面的,是個紫面長髯的老人,後面顯然都是他的子媳兒孫。

他已是個垂暮的老人,但站在那裡,腰桿還是挺得筆直。

風吹著他的長髯,像銀絲般飛卷著,他的眼睛裡卻布滿血絲。

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瞪著長街盡頭處。

他們正在等一個人,已等了兩天。

他們等的人就是傅紅雪。

自從這群人在這裡出現,大家就都知道這裡必將有件驚人的事要發生了;大家也都知道這種事絕不會是令人愉快的,卻還是忍不住要來看。

現在大家正在竊竊私議。

「他們等的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這個人會不會來?」

這問題已討論了兩天,始終沒有得到過答案。當然也沒有人敢去問他們。

忽然間,所有的聲音全都停頓。

一個人正從長街盡頭慢慢地走了過來。他走路的姿態奇特而詭異,因為他竟是個跛子,一個很年輕的跛子,有張特別蒼白的臉,還有柄特別黑的刀。

看見了這柄刀,這紫面長髯的老人,臉上立刻現出種可怕的殺氣。

現在每個人都知道他等的人已來了。

傅紅雪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刀,走到一丈外,就站住了。

現在他已看見是些什麼人在等他了,但卻還不知道這些人是誰。

紫面長髯的老人突然大聲叫道,「我姓郭,叫做郭威!」

傅紅雪聽見過這名字。「神刀」郭威,本來是武林中名頭極響的人,但自從白天羽的「神刀堂」崛起江湖後,郭威的這「神刀」兩個字就改了。

他自己並不想改的,但卻非改不可。因為天下只有一柄「神刀」,那就是白天羽的刀!

郭威道:「你就是白天羽的後人?」

傅紅雪道:「是。」

郭威道:「很好。」

傅紅雪道:「你找我?」

郭威道:「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傅紅雪道:「我本就是來聽的。」

郭威也緊握著他的刀,道:「我也是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外殺害你父親的人。」

傅紅雪的臉突然抽緊。

郭威道:「我一直在等著他的後人來複仇,已等了十九年!」

傅紅雪的眼睛裡已露出血絲:「我已來了!」

郭威道:「我殺了姓白的一家人,你若要復仇,就該把姓郭的一家人也全都殺盡殺絕!」傅紅雪的心已在抽緊。

郭威的眼晴早已紅了,厲聲道:「現在我們一家人已全都在這裡等著你,你若讓一個人活著,就不配做白天羽的兒子。」

他的子媳兒孫們站在他身後,也全都瞪大了眼睛,瞪著傅紅雪。每個人的眼睛都已紅了,有的甚至已因緊張而全身發抖。可是就連他那個最小的孫子,都挺起了胸,絲毫也沒有逃避退縮的意思。

也許他只不過還是個孩子,還不懂得「死」是件多麼可怕的事。

但又有誰能殺死這麼樣一個孩子呢?

傅紅雪的身子也在發抖,除了他握刀的那隻手外,他全身都在抖個不停。

長街上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風吹來一片黃葉,也不知是從哪裡吹來的,在他們的腳下打著滾。

連初升的陽光中,彷彿也都帶著那種可怕的殺氣!

郭威大喝著道:「你還等什麼?為什麼還不過來動手?」

傅紅雪的腳卻似已釘在地上。

他不能過去。他絕不是不敢——他活在這世界上,本就是為了復仇的!

可是現在他看著眼前這一張陌生的臉,心裡忽然有了種從來未曾有過的奇異感覺。

這些人他連見都沒有見過,他跟他們為什麼會有那種一定要用血才能洗得清的仇恨?

突然之間,一聲尖銳的大叫聲,刺破了這可怕的寂靜。

那孩子突然提著刀衝過來。

「你要殺我爺爺,我也要殺你。」

刀甚至比他的人還沉重。

他提著刀狂奔,姿態本來是笨拙而可笑的,但卻沒有人能笑得出來。

這種事甚至令人連哭都哭不出來。

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婦,顯然是這孩子的母親,看見這孩子沖了出去,臉色已變得像是張白紙,忍不住也想跟著衝出來。

但她身旁的一條大漢卻拉住了她,這大漢自己也已熱淚滿眶。

郭威仰天大笑,叫道:「好,好孩子,不愧是姓郭的!」

凄厲的笑聲中,這孩子已衝到傅紅雪面前,一刀向傅紅雪砍了下去。

他砍得太用力,連自己都幾乎跌倒。

傅紅雪只要一抬手,就可以將這柄刀震飛,只要一抬手,就可以要這孩子血濺當地。

但是他這隻手怎麼能抬得起來!

仇恨!勢不兩立,不共戴天的仇恨!

「你殺了我父親,所以我要復仇!」

「你要殺我爺爺,所以我也要殺你!」

就是這種仇恨,竟使得兩個完全陌生的人,一定要拼個你死我活!

人世間為什麼要有這種可怕的仇恨,為什麼要將這種仇恨培植在一個孩子的心裡?

傅紅雪自己心裡的仇恨,豈非也正是這樣子培養出來的!

這孩子今日若不死,他日長大之後,豈非也要變得和傅紅雪一樣!

這些問題有誰能解釋?

鬼頭刀在太陽下閃著光。

是挨他這一刀,還是殺了他?假如換了葉開,這根本就不成問題,他可以閃避,可以抓住這孩子拋出三丈外,甚至可以根本不管這些人,揚長而去。

但傅紅雪卻不行。他的思想是固執而偏激的,他想一個問題時,往往一下子就鑽到牛角尖里。

在這一瞬間,他甚至想索性挨了這一刀,索性死在這裡。那麼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矛盾,所有的痛苦豈非立刻就能全都解決。

但就在這時,這孩子突然慘呼一聲,仰天跌倒,手裡的刀已飛出,咽喉上卻有一股鮮血濺出來,也不知從哪裡飛來一柄短刀正插在他咽喉上。

沒有人看見這柄刀是哪裡來的。所有的人都在注意著這孩子手裡的那柄鬼頭大刀!

既然沒有人看到這柄短刀是哪裡來的,那麼它當然是傅紅雪發出來的。

這孩子最多只不過才十歲,這臉色蒼白的跛子竟能忍心下這種毒手!

人群中已不禁發出一陣憤怒的聲音。

那長身玉立的少婦,已尖叫著狂奔了出來。她的丈夫手裡揮著大刀,緊緊地跟在她身後,喉里像野獸般地怒吼著。所有穿白麻衣,扎著白麻巾的人,也已全都怒吼著沖了過來。

他們的吼聲聽來就像是郁雲中的雷。他們衝出來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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