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回 小李飛刀

暮靄蒼茫,花叢間彷彿籠上了一層輕紗。

但這美麗的庭園中,此刻卻像是忽然充滿了凄涼蕭索之意。

路小佳一翻身,坐在窗台上,悠然道:「秋天的確是殺人的好天氣,我一向喜歡在秋天殺人的。」

薛大漢道:「只可惜今天已用不著你動手。」

路小佳微笑道:「自己沒有人可殺時,看著朋友殺人也不錯。」

薛大漢道:「我保證你一定可以看得到。」

路小佳道:「我相信。」

他轉過頭,帶著微笑,看看傅紅雪,又道:「其實今天被殺的人本不該是你。」

傅紅雪就站在花徑盡頭,聽著。

路小佳道:「老薛的武功剛猛凌厲,雖然已是一流高手,但你的刀卻似有種神秘的魔力,你本來可以殺了他的。」

沉默。

路小佳道:「可是現在已不同了,因為你對自己都已沒有信心,你的刀又怎麼會對你有信心?」

還是沉默。

路小佳道:「現在你已不相信你的刀,你的刀也已不再相信你,所以你已必將死在老薛手下。」

傅紅雪握刀的掌心已沁出冷汗。

「看著你這麼樣一個人被別人殺死,實在是件很遺憾的事,但這也不能怪別人,只能怪你。」

他輕輕嘆了口氣,接著道:「一個人若想要報仇,就不能愛上任何女人,一個人若想在江湖中活得長久,也不能愛上任何女人,何況你愛上的只不過是個人盡可夫的婊子。」

傅紅雪只覺得心又在後縮,忽然道:「一個人若想活得長久,話也不能說得太多。」

路小佳笑道:「這倒也是句老實話,今天我的話實在說得太多了。」

他捏碎粒花生,剝開,拋起,忽又笑道:「但你的話卻說得太少。」

傅紅雪道:「哦?」

路小佳已接住了花生,慢慢咀嚼,道:「你本該問問他,為何要殺你的。」

傅紅雪道:「我不必問。」

路小佳道:「為什麼?」

傅紅雪道:「因為我已知道。」

路小佳道:「你知道什麼?」

傅紅雪目中露出痛苦之色,一字字道:「我知道他必定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的刺客之一。」

路小佳忽然大笑,道:「今年他還不到三十,那時他還是個孩子,你為何不算算他的年紀?」

傅紅雪怔住。

路小佳道:「只不過你既然可以為你的父親復仇,他當然也可以為他的父親殺了你。」

傅紅雪終於明白。

薛大漢雖不是白家的仇人,他父親卻無疑是的。

這一切陰謀,只不過是為了阻止傅紅雪去殺他的父親。

誰能說他做錯了?

他用的方法也許不正當,但一個人若要阻止別人去殺他的父親,無論用什麼法子,都沒有人能說他是不對的。

薛大漢一直沒有開口,他已將全身真力全都運達四肢。

那巨大的身軀,看來似乎又已高大了些。

他用的兵器是柄五十三斤重的大鐵斧,看來這一斧之力,連山石都難以抗拒。

傅紅雪長長吸了口氣,道:「好,現在你已不妨出手了。」

薛大漢冷冷道:「我讓你先拔刀,還是一樣可以殺你。」

突聽一人大喊。

「你若要殺他,就得先殺了我。」

聲音雖嘶啞,仍是動聽的。

一個人從花徑那頭,急奔了過來,很少有人在奔跑時還能保持那種優美的風姿。

可是她梳理光潔的鬢髮已凌亂,臉上的焦急和恐懼也不是裝出來的。

一個小夥子在後面追來,想拉她。

「你何必管人家的事?」

可是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她反身一掌摑倒在地上。

薛大漢和路小佳卻很驚異,同時失聲:「是你!」

他們實在想不到來的這女人竟是翠濃,更想不到這種女人竟肯為傅紅雪死。

在這一瞬間,最驚訝、最痛苦、也最歡喜的,當然還是傅紅雪。

沒有人能了解他此刻的心情,也沒有人能形容得出來。

翠濃已奔過來,擋在他面前。

薛大漢道:「你來幹什麼?」

翠濃道:「我不能看著他死。」

薛大漢冷笑,道:「你能保護他?」

翠濃道:「我不能,但我卻能比他先死。」

薛大漢道:「你真的肯為他死?」

翠濃道:「否則我為何要來?」

薛大漢道:「那時你為何要走呢?」

翠濃道:「因為……因為那時我以為他討厭我,看不起我,我以為他根本不想要我。」

她目中忽然湧出淚珠,接著道:「但現在我才知道,他是真心喜歡我的,以前他對我那種樣子,只不過因為他天生的怪脾氣。」

薛大漢冷笑。

翠濃流著淚,道:「現在我也明白,只要他是真心喜歡我,我也真心喜歡他,其他的事全不重要……這些天來他過的是什麼日子,我也知道。」

她用力咬住嘴唇,又道:「若不是為了我,就憑你們,又怎麼敢這樣子對他?」

薛大漢冷笑道:「你難道真要我殺了你?」

翠濃道:「當然是真的,他若因我而死了,難道我還能活得下去?」

薛大漢道:「很好,那麼我就成全了你。」

突聽傅紅雪道:「等一等!」

薛大漢冷冷道:「難道你也要搶著先死?」

傅紅雪不再回答,不再說話。

他已不必再說話,因為他的態度已說明了一切。

就在這一瞬間,他的人又完全變了。他的心本是緊緊收縮著的,就像是一團被人揉在掌心的紙。

一個人的心若已碎了,他縱然還有力量,也不願再使出來,無法再使出來。人類所有的一切,本就是隨著心情而變化的。酒並不能真的毀了他,真正毀了他的,是他內心的痛苦和絕望。

現在他的心已展開。他的態度忽然又變得充滿了自信,因為他已知道他所愛的人並沒有背叛他,他握刀的手又變得出奇地鎮定。

薛大漢看著他,心裡忽然生出種無法形容的恐懼,他也知道現在若不能殺了這個人,以後就永遠不會再有機會。

他狂吼一聲,沖了過去,五十三斤重的大鐵斧,已化作了一陣狂飈。

花被震碎了,殘花在斧風中飛起。然後風聲突然停頓,殘花慢慢地飄下來……

鐵斧高舉在那裡,動也不動,薛大漢的人也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

傅紅雪的人已到了他面前,就站在鐵斧下。他的刀卻已刺入了薛大漢的心臟,只剩下一截漆黑的刀柄!

漆黑的刀柄還在手裡,臉卻是蒼白的,蒼白得透明。

薛大漢手裡的大鐵斧終於落下來,他眼珠已凸出,瞪著傅紅雪,就像別的那些死在傅紅雪刀下的人一樣,眼睛裡充滿了懷疑和不信。

可是他現在已必須相信,這個人,這柄刀,的確有這種神秘的魔力。

傅紅雪沒有看他,只是看著手裡的刀。

「嗆」的一聲,刀已入鞘。

薛大漢居然還沒有倒下去,卻忽然長長地吐出了口氣,彷彿是悲哀,嘆息。

「我本來想把你當做朋友的。」

這是他最後說的一句話。然後他就倒下去,倒在花下。

傅紅雪還是沒有看他,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冷漠的眼睛裡竟也露出種悲傷的表情。

「我本來並不想殺你。」

這句話他並沒有說出來,但有些話本就是不必說出口來的。

殘花已落盡,有些花瓣,正落在薛大漢身上。

路小佳還是坐在那裡,他也並沒有去看他朋友的屍體,他在看著傅紅雪手裡的刀,一雙冷漠的眼睛突然變得熾熱了起來。

「好快的刀!」

沒有回應。

路小佳忽然笑了,深深地接著道:「只可惜還並不十分快。」

傅紅雪還是沒有回應,因為他自己心裡也能感覺得到,他雖已殺了薛大漢,但那並不能表示他的刀已恢複以前那麼快。十三天來的痛苦折磨,就算鐵打的人,也會受到損害。

路小佳的情況卻似在巔峰中。

所以他笑得很愉快,也很殘忍。緩緩道:「現在我們心裡一定都明白一件事。」

傅紅雪沒有問。因為他的確知道路小佳這句話的意思!

「我若要殺你,今天就是我最好的機會,只有獃子才會錯過這種機會。」

翠濃失聲道:「你……你也想殺他?」

路小佳笑了笑,道:「你看我像是個獃子?」

他微笑著,剝開顆花生,拋起。

他的手乾燥而鎮定,但是他拋起的花生卻忽然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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