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有個茶亭。
馬師們喜歡將這地方稱做「安樂窩」,事實上這地方卻只不過是個草棚而已。
但這裡卻是附近惟一能避雨的地方。
暴雨剛來的時候,葉開和馬芳鈴就已避了進來。
雨,密如珠簾。
遼闊無邊的牧場,在雨中看來,簡直就像是夢境一樣。
馬芳鈴坐在茶桶旁的那條長板凳上,用兩隻手拍著膝蓋,痴痴地看著雨中的草原。
她已有很久沒有說話。
女人不說話的時候,葉開也從不去要她們開口說話的。
他一向認為女人若是少說些話,男人就會變得長命些。
閃電的光,照著馬芳鈴的臉。
她臉色很不好,顯然是睡眠不足,而且有很多心事的樣子。
但這種臉色卻使她看來變得成熟了些,懂事了些。
葉開倒了碗茶,一口氣喝了下去,只希望茶桶里裝的是酒。
他並不是酒鬼,只有在很開心的時候,或者是很不開心的時候,他才會想喝酒。
現在他並不開心。
現在他忽然想喝酒。
馬芳鈴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爹爹一向不贊成我們來往的。」
葉開道:「哦?」
馬芳鈴道:「但今天他卻特地叫我出來,陪你到四處逛逛。」
葉開笑了笑,道:「他選的人雖然對了,選的時候卻不對。」
馬芳鈴咬著嘴唇,道:「你知不知道他怎麼會忽然改變主意的?」
葉開道:「不知道。」
馬芳鈴盯著他道:「今天早上,你一定跟他說了很多話。」
葉開又笑了笑,道:「你該知道他不是個多話的人,我也不是。」
馬芳鈴忽然跳起來,大聲道:「你們一定說了很多不願讓我知道的話,否則你為什麼不肯告訴我。」
葉開沉吟著,緩緩道:「你真的要我告訴你?」
馬芳鈴道:「當然是真的。」
葉開面對著她,道:「我若說他要把你嫁給我,你信不信?」
馬芳鈴道:「當然不信。」
葉開道:「為什麼不信?」
馬芳鈴道:「我……」
她突然跺了跺腳,扭轉身,道:「人家的心亂死了,你還要開人家的玩笑。」
葉開道:「為什麼會心亂?」
馬芳鈴道:「我也不知道,我若知道,心就不會亂了。」
葉開笑了笑,道:「這句話聽起來倒也好像蠻有道理。」
馬芳鈴道:「本來就很有道理。」
她忽又轉回身,盯著葉開,道:「你難道從來不會心亂么?」
葉開道:「很少。」
馬芳鈴道:「你難道從來沒有動過心?」
葉開道:「很少。」
馬芳鈴咬了咬嘴唇,道:「你……你對我也不動心么?」
葉開道:「動過。」
這回答實在很乾脆。
馬芳鈴卻像是吃了一驚,臉已紅了,紅著臉垂下頭,用力擰著衣角,過了很久,才輕輕道:「這種時候,這種地方,你若真的喜歡我,早就該抱我了。」
葉開沒有說話,卻又倒了碗茶。
馬芳鈴等了半天,忍不住道:「嗯,我說的話你聽見了沒有?」
葉開道:「沒有。」
馬芳鈴道:「你是個聾子?」
葉開道:「不是。」
馬芳鈴道:「不是聾子為什麼聽不見?」
葉開嘆了口氣,苦笑道:「因為我雖然不是聾子,有時卻會裝聾。」
馬芳鈴抬起頭,瞪著他,忽然撲過來,用力抱住了他。
她抱得好緊。
外面的風很大,雨更大,她的胴體卻是溫暖、柔軟而乾燥的。
她的嘴唇灼熱。
她的心跳得就好像暴雨打在草原上。
葉開卻輕輕地推開了她。
在這種時候,葉開竟推開了她。
馬芳鈴瞪著他,狠狠地瞪著他,整個人卻似已僵硬了似的。
她用力咬著嘴唇,好像要哭出來的樣子,道:「你……你變了。」
葉開柔聲道:「我不會變。」
馬芳鈴道:「你以前對我不是這樣子的。」
葉開沉默著,過了很久,才嘆息著道:「那也許只因為我現在比以前更了解你。」
馬芳鈴道:「你了解我什麼?」
葉開道:「你並不是真的喜歡我。」
馬芳鈴道:「我不是真的喜歡你?我……我難道瘋了?」
葉開道:「你這麼樣對我,只不過因為你太怕。」
馬芳鈴道:「怕什麼?」
葉開道:「怕寂寞,怕孤獨,你總覺得世上沒有一個人真的關心你。」
馬芳鈴的眼睛突然紅了,垂下頭,輕輕道:「就算我真的是這樣子,你就更應對我好些。」
葉開道:「要怎麼樣才算對你好?趁沒有人的時候抱住你,要你……」
他的話沒有說完。
馬芳鈴突然伸出手,用力在他臉上摑了一耳光。
她打得自己的手都麻了,但葉開卻像是連一點感覺都沒有,還是淡淡地看著她,看著她眼淚流出來。
她流著淚,跺著腳,大聲道:「你不是人,我現在才知道你簡直不是個人,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她大叫著跑了出去,奔入暴雨中。
雨下得真大。
她的人很快就消失在珠簾般的密雨中。
葉開並沒有追出去,他甚至連動都沒有動。
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只見他臉上的表情卻顯得非常痛苦。
因為他心裡也有種強烈的慾望,幾乎已忍不住要衝出去,追上她,抱住她。
可是他並沒有這麼樣做。
他什麼都沒有做,只是石像般地站在這裡,等著雨停……
雨停了。
葉開穿過積水的長街,走入了那窄門。
屋子裡靜得很,只有一種聲音,洗骨牌的聲音。
蕭別離並沒有回頭看他,似已將全部精神都放在這副骨牌上。
葉開走過去,坐下。
蕭別離凝視著面前的骨牌,神情間彷彿帶著種說不出的憂慮。
葉開道:「今天你看出了什麼?」
蕭別離長長嘆息,道:「今天我什麼都看不出。」
葉開道:「既然看不出,為什麼嘆息?」
蕭別離道:「就因為看不出,所以才嘆息。」
他終於抬起頭,凝視著葉開,緩緩接著道:「只有最兇險、最可怕的事,才是我看不出的。」
葉開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但我卻看出了一樣事。」
蕭別離道:「哦?」
葉開道:「今天你至少不會破財。」
蕭別離在等著他說下去。
他卻並沒有再說什麼,只不過從懷裡取出了那疊嶄新的銀票,輕輕地放在桌上,慢慢地推到蕭別離面前。
蕭別離看著這疊銀票,居然也沒有再問什麼。
有些事是根本用不著說,也用不著問的。
過了很久,葉開才微笑著道:「其實我本不必將這銀票還給你的。」
蕭別離道:「哦?」
葉開道:「因為你本來也並不是真的要我去殺他的,是嗎?」
蕭別離道:「哦?」
葉開道:「你只不過是想試探試探我,是不是想殺他而已。」
蕭別離忽然也笑了,道:「你想得太多,想得太多並不是件好事。」
葉開道:「無論如何,你現在總該已知道,我並不是那個想殺他的人。」
蕭別離道:「現在無論誰都已知道。」
葉開道:「為什麼?」
蕭別離道:「因為公孫斷已死了,死在傅紅雪的刀下!」
葉開的微笑突然凍結。
他臉上從未出現過如此奇怪的表情。
蕭別離慢慢地接著道:「不但公孫斷死了,雲在天和花滿天也死了。」
葉開失聲道:「難道也是死在傅紅雪刀下的?」
蕭別離搖搖頭。
葉開皺眉道:「是誰殺了他們?」
蕭別離道:「馬空群。」
葉開又怔住。
又過了很久,他才長長嘆了口氣,喃喃道:「我想不通,實在想不通。」
蕭別離道:「有什麼想不通的?」
葉開道:「現在他明知有個最可怕的仇敵隨時都在等著機會殺他,為什麼要將自己最得力的兩個幫手在這種時候殺了呢?」
蕭別離淡淡道:「這也許只因為他本來就是個很奇怪的人,所以總是會做出件令人想不到的事。」
這回答根本就不能算是回答,但葉開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