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回 關東萬馬堂

窄門上的燈籠已熄滅。

一個人站在燈籠下,仰面而笑,笑聲震得燈籠上的積沙,雪一般紛飛落下,落在他臉上。

他不在乎。

無論對什麼事,葉開都不在乎。

所以身上穿的還是昨夜那套又臟又破又臭的衣服——無論他走到哪裡,哪裡立刻就會充滿一種彷彿混合著腐草、皮革和死屍般的臭氣。

可是他站在那裡,卻好像認為每個人都應該很欣賞他身上這種臭氣。

他衣襟上的破洞中,還插著朵花,但已不是昨夜的殘菊,而是朵珠花。

也不知是從哪個女人髮鬢上摘下來的珠花。

他從不摘枝上的鮮花,只摘少女發上的珠花。

傅紅雪的目光忽然從遠方收回來,凝視著他。

他卻已走到街心,走到那白衣人面前,腳步踉蹌,似已醉得彷彿要在水中捉月的太白詩仙,但一雙眼睛張開時,卻仍清醒得如同正彎弓射鵰的成吉思汗。

所以他眯著眼,看著這白衣人,道:「昨天晚上,你好像已在這裡。」

白衣人道:「是。」

葉開道:「今天你還在。」

白衣人道:「是。」

葉開道:「你在等什麼?」

白衣人道:「等閣下。」

葉開笑了,道:「等我?我又不是絕色佳人,你為什麼要等我?」

白衣人道:「在三老闆眼中,世上所有的絕色佳人,也比不上一個閣下這樣的英雄。」

葉開大笑,道:「我今天才知道我原來是個英雄,但三老闆又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白衣人道:「一個識英雄,重英雄的人。」

葉開道:「好,我喜歡這種人,他在哪裡?我可以讓他請我喝杯酒。」

他要別人請他喝酒,卻好像是已給了別人很大的面子。

白衣人道:「在下正是奉了三老闆之命,前來請閣下今夜過去小酌的。」

葉開道:「小酌我不去,要大喝才行。」

白衣人道:「萬馬堂藏酒三千石,閣下盡可放懷痛飲。」

葉開拊掌大笑道:「既然如此,你想不要我去也不行。」

白衣人道:「多謝。」

葉開道:「你既已請到了我,為什麼還不走?」

白衣人道:「在下奉命來請的,一共有六位,現在只請到五位。」

葉開道:「所以你還不能走?」

白衣人道:「是。」

葉開道:「你請不到的是誰?」

他不等白衣人回答,突又大笑,道:「我知道是誰了,看來他非但不願請別人喝酒,也不願別人請他喝酒。」

白衣人只有苦笑。

葉開道:「你就算在這裡站三天三夜,我保證你還是打不動他的心,這世上能令他動心的事,也許根本連一樣也沒有。」

白衣人只有嘆氣。

葉開道:「要打動他這種人,只有一種法子。」

白衣人道:「請教。」

葉開道:「你無論想要他到什麼地方去,請是一定請不動的,激他也沒用,但你只要有法子打動他,就算不請他他也一樣會去,而且非去不可。」

白衣人苦笑道:「只可惜在下實在不知道怎麼樣才能打動他。」

葉開道:「你看我的。」

他忽然轉身,大步向傅紅雪走了過去。

傅紅雪好像本就在那裡等著。

葉開走到他面前,走到很近,好像很神秘的樣子,低聲道:「你知不知道我究竟是什麼人?跟你有什麼關係?」

傅紅雪道:「你是什麼人?怎麼會跟我有關係?」

他蒼白的臉上還是全無表情,但握著刀的一隻手青筋卻已凸起。

葉開笑了笑,道:「你若想知道,今天晚上到萬馬堂去,我告訴你。」

他絕不讓傅紅雪再說一個字,掉頭就走,走得很快,就好像生怕傅紅雪會追上來似的。

傅紅雪卻動也沒有動,只是垂下眼,看著手裡的刀,瞳孔似已漸漸收縮。

葉開已走回白衣人面前,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現在你已經可以回去交差了,今天晚上,我保證他一定會坐在萬馬堂里。」

白衣人遲疑著,道:「他真的會去?」

葉開道:「他就算不去,也是我的事了,你已經完全沒有責任。」

白衣人展顏道:「多謝!」

葉開道:「你不必謝我,應該謝你自己。」

白衣人怔了怔,道:「謝我自己?」

葉開笑道:「二十年前就已名動江湖的『一劍飛花』花滿天,既然能為了別人在這裡站一天一夜,我為什麼不能替他做點事呢?」

白衣人看他,面上的表情很奇特,過了很久,才淡淡道:「閣下知道的事好像不少。」

葉開笑道:「幸好也不太多。」

白衣人也笑了,長身一揖,道:「今夜再見。」

葉開道:「一定要見!」

白衣人再一拜揖,緩緩轉身,拔起了地上的大旗,捲起了白綾,突然用槍梢在地上一點,人已凌空掠起。

就在這時,橫巷中奔出一匹馬來。

白衣人身子不偏不倚,恰巧落在馬鞍上。

健馬一聲長嘶,已十丈開外。

葉開目送著白衣人人馬遠去,忽然輕輕嘆了口氣,喃喃道:「看來這萬馬堂當真是藏龍卧虎,高手如雲……」

他伸長手,仰天打了個呵欠,回頭再找傅紅雪時,傅紅雪已不見了。

碧天,黃沙。

黃沙連著天,天連著黃沙。

遠遠望過去,一面白色的大旗正在風沙中飛卷。

大旗似已遠在天邊。

萬馬堂似也遠在天邊!

無邊無際的荒原,路是馬蹄踏出來的,漫長、筆直,筆直通向那面大旗。

旗下就是萬馬堂。

傅紅雪站在荒原中,站在馬道旁,看著這面大旗,已不知道看了多久。

現在,他才慢慢地轉過身。

漫天黃沙中,突然出現了一點紅影,流星般飛了過來。

一匹胭脂馬,一個紅衣人。

傅紅雪剛走出三步,已聽到身後的馬蹄聲。

他沒有回頭,又走了幾步,人馬已衝過他身旁。

馬上的紅衣人卻回過頭來,一雙剪水雙瞳,只盯了他手中的刀一眼,一雙纖纖玉手已勒住了韁繩。

好俊的馬,好美的人。

傅紅雪卻似乎沒有看見,他不願看的時候,什麼都看不見。

馬上人的明眸卻在盯著他的臉。忽然道:「你就是那個人?連花場主都請不動你。」

她的人美,聲音更美。

傅紅雪沒有聽見。

馬上人的柳眉揚起,大聲道:「你聽著,今天晚上,你若敢不去,你就是混賬王八蛋,我就殺了你拿去喂狗。」

她手裡的馬鞭,突然毒蛇般向傅紅雪臉上狠狠地抽了過去。

傅紅雪還是沒有看見。

鞭梢一卷,突然變輕了,「吧」的,只不過在他臉上抽出了個淡淡的紅印。

傅紅雪還是好像全無感覺,但握刀的手背上,青筋卻又凸起。

只聽馬上人吃吃笑道:「原來你這人是個木頭人。」

銀鈴般的笑聲遠去,一人一馬已遠在黃沙里,轉眼間只剩下一點紅影。

傅紅雪這才抬起手,撫著臉上的鞭痕又抖起來。

他全身都抖個不停,只有握刀的一隻手,卻仍然穩定如磐石!

葉開還在打著呵欠。

若有人注意,他今天至少已打過三四十次呵欠了。

可是他偏偏不去睡覺。

他東逛西逛,左瞧右看,好像無論對什麼事都很有興趣。

就是對睡覺沒有興趣。

現在,他剛從一家雜貨店裡走出來,正準備走到對面的小麵館去。

他喜歡跟各式各樣的人聊天,他覺得這地方每家店的老闆好像都有點奇怪。

其實,奇怪的人也許只不過是他自己。

他走路也不快,卻又和傅紅雪不同。

傅紅雪雖是個殘廢,走得雖慢,但走路時身子卻挺得筆直,就像是一桿槍。

他走路卻是懶洋洋的,好像全身的骨頭都脫了節,你只要用小指頭一點,他就會倒下去。

他穿過街心時,突然有一匹快馬,箭一般沖入了長街。

一匹火紅的胭脂馬。

馬上人艷如桃花——一種有刺的桃花。

人馬還沒有衝到葉開面前,她已揚起了馬鞭,喝道:「你不要命了嗎?快避開。」

葉開懶洋洋地抬起頭,看了她一眼,連一點閃避的意思都沒有。

她只有勒住韁繩,但手裡的馬鞭卻已狠狠地抽了下去。

這次她比對付傅紅雪時更不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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