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龍淚 流浪漢的遊行

難道就我一個人感覺到這街上的風變涼了嗎?

雖說已是秋天,但風帶來的不是涼爽,卻是刺骨的寒冷,如同一盆冰水從頭頂澆下來。這種冰冷的感覺並不只是由於季節的變換,還來自我們生活的時代的冷酷。原有的社會差距像山谷般,變得愈來愈廣、愈來愈深。山谷兩邊的人已經完全看不到彼此的身影。這樣一來,其實與最初沒有差距時是一樣的。總之,對面的對手若不存在,那麼自己所在的世界就是全部的世界。

在山谷的兩側,人們在分隔開來的小世界裡生活著。上層的人僅僅活動在港區和涉谷區(最多加上成田機場和海外),而像我一樣底層的人則在豐島區的中下層世界苟延殘喘。

今年秋天,我目睹了發生在最底層世界的弱肉強食的現象,許多次,小魚吞食比自己更小的魚,更小的魚被人毆打、被奪走工作、被趕出居住的地方,甚至連壓箱底的存摺也被偷走,縱使如此,他們卻連一聲呻吟都無法發出。即使在深海的最底處呼喊,也傳不到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欺負他們的人是同樣生活在最底層的夥伴,只不過比他們稍微兇惡些、塊頭稍大些。小吃小,底層人掠奪底層人,這就是二十一世紀全新的食物鏈。

你是不是也覺得不可思議?小魚在海底被悄無聲息地吞食掉,而燈火輝煌的豪華客船在數百米之上的海面行駛著。那些所謂的環保愛好者,衣著優雅、品位不凡的男男女女們在船上夜夜笙歌。女人們一件裙子的錢足以讓海底的小魚們輕鬆地生活半年。

我時常想,現在所需的難道不是看別人看不到、想別人想不到的強大能力嗎?如果不培養這種不合常理的能力的話,不知什麼時候起,我們甚至會連自己眼前發生的事情都看不到了。

如今,人們習慣把一個東西分割開,巧妙地隱藏被分割的各個部分,然後當這個東西原本就不存在。

可現在,我們必須睜開睡眠不足的眼睛,正視當下正在發生的事。

我們必須這麼做,因為絕對沒有其他人會注意到海底的爭鬥。

夏天的尾聲是閃電和暴雨。

就像生命誕生之前的原始海洋一樣,雷忽遠忽近地胡亂落下,像厚厚的灰色窗帘似的傾盆大雨包圍了整個街道。現在的時代,就連天氣也極其惡劣。

此時,我正在從池袋的西口向東口遠征的途中。西口與東口被皿線分隔,西口下著瓢潑大雨,穿過離西口僅有一百米的地下通道到達東口後,卻發現人行道上一滴水都沒有。這是一條穿越天氣邊界線的通道,有點像科幻小說。不過,托西口大雨的福,我拿著濕淋淋的塑料傘,漫步在陽光普照的綠色大道上,活脫脫像個傻子。

我的目的地是東池袋中央公園,曾經是紅色天使的集合地。現在小鬼的黑社會也變得安分了,所以這裡就變成了和平的城市次中心公園,每周二在這裡給流浪漢發放救濟食品。

把我叫到這個地方的,照例還是這一帶的小鬼們的國王,指定的會面時間是救濟食品發放日的下午。我拿著濕淋淋的傘走過綠色大道,回過頭一看,Paroo百貨商店對面西口的天空黑雲密布,而這邊的天空卻是夏末的晴空萬里。宛如兩極分化的社會本身,—邊是晴天,—邊是傾盆大雨。

公園的小路兩旁分別種了兩排櫸樹,我穿過小路,來到噴泉廣場。旁邊立了塊礙眼的牌子,上面寫著:禁止玩滑板。這裡最引人注目的是穿著暗淡服裝的男人們的隊列,隊伍長得都可以繞廣場一周了,男人們默默地排著隊,其中有年輕的,也有年邁的。最近的流浪漢好像沒有年齡限制了。

簡易的帳篷下擺著可摺疊的桌子,桌上放著兩口很大的鍋,鍋里散發出奶油湯的味道。在我使勁吸鼻子的同時,背後傳來像冰柱一樣冰冷的國王的聲音。

「肚子餓了的話,阿誠也排隊領吃的吧,如何?」

我轉過頭去,看到G少年的國王穿著今年秋季的新品站在背後。灰色的法蘭絨馬甲(※日語中,「馬甲」一詞來自法語的Gilet而非英語的vest,故有下文。)(不知道馬甲為什麼不叫vest,對我來說是個謎),下身是法蘭絨的深藍色褲子。馬甲的裡面是白色短袖T恤衫,感覺國王就像某本時尚男性雜誌的封面人物。這次果然也沒有忘記帶兩名隨身保鏢。

我低聲回答道:「我怎麼能搶大家的食物呢?我回到家,就能吃到老媽做的晚飯了。」

要說我們家的晚飯是否比這裡的飯好吃,還需另當別論,但這次國王很少見地順從地點了點頭。

「是呀,你老媽的料理是很特別的。」

看到這麼順從的國王,我反而上不來情緒,不高興地說道:「只有你來的時候,我老媽才比較用心地做。平時做的飯還不如盒飯店的盒飯好吃呢。」

我說完之後,保鏢不知為什麼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崇仔笑著說道:「有很多G少年都是你老媽的粉絲,所以今後你最好注意一下說話方式。」

這叫什麼事呀。比起賣力解決這一帶棘手事件的我,我家那位缺少風度、說話刻薄的老媽反而更有人氣。與其說這是差距,不如說這是明顯的歧視。

「知道了。今後談起我的同居者時,我一定會小心說話的。先不談這個,對了,你要給我介紹的人是誰?」

打扮得像模特的國王舉起了右手。於是,從帳篷那邊走過來一個年輕的男子。他穿著與崇仔相同的馬甲,還圍了牛仔布的圍裙。髮型是卷卷的大波浪。小鬼走到我們面前,微微低下頭,說道:「我是紐帶的武川洋介。能見到傳說中的真島誠先生,真是倍感榮幸。」

真是非常有禮貌的青年。紐帶是說唱組合還是別的什麼?看到我不解的表情,小鬼解釋道:「對了,紐帶指的是流浪漢的援助組織,我是這裡的志願者。」

崇仔瞟了—眼洋介的馬甲,說道:「我還是第一次遇見和我穿一樣衣服的人。阿誠,他就是這次的委託人。」

洋介昕到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看了他一眼,如果他和崇仔穿的是同—款馬甲的話,這可是某個奢侈品牌的衣服,一件就要十萬日元呢。難道這個志願者是個富二代?

「那麼,你要委託的是什麼事?」

聽到我這麼問,洋介把頭轉向流浪漢的隊列。

「在這裡說話不太方便,能借一步說話嗎?」

他脫掉圍裙捲成一團,走向公園旁邊的太陽城。我跟在他後面走過去的時候,國王在後面喊道:「阿誠,我已經幫你們互相介紹過。剩下的事就交給你了。如果需要我幫助的話,給我打電話。」

「哎,等一下。」

國王完全不理會我的叫喊,在保鏢的護衛下,擺著一副漠然的表情走出了市中心的公園。賓士RV靜靜地停在樹叢後面。崇仔鑽進開著空調的車內,消失不見了。池袋還是個封建社會,國王發出命令,臣民行動。或許問題在於我喜歡特別麻煩的工作。

我和洋介去星巴克買了冰拿鐵,然後捧著杯子坐在太陽城的露台處。這個地方的樓梯非常寬,是用茶色的瓷磚鋪成的,感覺像個小舞台似的。抬頭一看,左手邊矗立著六十層高的大廈。頭頂高低不同的雲朵錯落有致,天空感覺上有點奇怪。夏天和秋天並存的微妙天氣。

「誠先生,你知道最近流浪漢的事情嗎?」

我搖了搖頭。很遺憾,我在那個世界沒有朋友。曾經抓過一個把流浪漢骨頭打斷的襲擊犯,不過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於是,洋介接著說道:「現在,漸漸看不到他們的身影了。」

怎麼回事?剛剛不是還見到那排暗淡的隊列嗎?

「公園裡聚集了那麼多人,難道他們都是透明人嗎?」

洋介喝了一口冰拿鐵。

「但僅在發放救濟食品的時候才能聚那麼多人。以前,在東京稍大一點的公園裡,任何地方都能看到藍色塑料布的村落。但是最近應該基本上看不到了。」

這麼說來,池袋的大多數公園都看不到藍色塑料布的村落了。

「這是什麼原因?按理說現在經濟這麼不景氣,這樣的人應該會增加才對呀。」

洋介面無表情地說道:「這是因為政府正在推行公園的規範化。在東京的公園裡,以前已有的東西暫且不談,現在禁止一切搭建新的小屋或帳篷的行為。同時還啟動了自立援助服務。」

自立援助?在這個世界上,有些辭彙聽起來很冠冕堂皇,不過一般情況下,這些詞都用於掩蓋更加殘酷、骯髒的事情。

「有種不好的感覺。」

洋介微微一笑:「你的直覺很好。解釋起來也很簡單,四年前政府開始向流浪漢提供租賃公寓,有兩年的期限,房租非常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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