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非正規反抗 非正規反抗軍

在我們生活的這個國家,二十四歲以下的年輕人有一半是透明人,這一點你知道嗎?

他們穿得整整齊齊的,也好好洗了澡,從外觀上來看,和隸屬於上層階級的年輕正職員工作沒什麼兩樣。他們正處於威脅到憲法所保障生存權的貧困之中,卻巧妙而拚命地掩蓋了起來。他們身上沒有酸酸的汗臭味,髮型也很普通。如果是女生,應該也會好好地上妝吧(用百貨公司的試用品之類的)。

不過,只要仔細去看這些無人會去注意的透明人,就會發現悲慘的實際情況。他們身上略有磨損的衣服,是折扣商店或二手服飾店稱斤賣的拍賣品。大到不行的後背包或行李箱里,凈是百元商店買來的中國之產品。這一點並不讓人意外,因為如果運氣不好,沒有一日僱傭的工作進來,一整天所能吃的,往往只有一包從百元均一店買來的韓國泡麵而已。

他們所擁有的東西中,最昂貴的就是手機。我這麼講聽起來像是在說笑嗎?即便理論上人類的生命比手機有價值得多,事實上卻並非如此。假設這些年輕人在某家工廠作業時受了重傷,企業與派遣業者多半會規避責任,擺出一副「不關我事」的表情。零件壞了一個又如何?非正職的日薪工作者既不能算職業傷害,也大半無法加入健保與後生年金(福利養老金)。他們只能忍氣吞聲。

這些透明人緊緊抓住M型社會的陡峭斜坡,在網咖或快餐店過夜,他們的慘叫誰也聽不見。再怎麼說,日本都是個責任自負的國家吧。每個人變成窮人的權利都一樣平等。仔細想想真的很不可思議,一直到某個喜歡歌劇的總理大臣瞎搞什麼「勞動大爆炸」之前,日本都還沒有這樣的工作方式,也不存在著透明人。

現在的我略有一點難過的感覺。因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今年冬天,我在池袋認識的難民小夥子,有嚴重的椎間盤突出,必須要穿束腹。這個無法看醫生,也沒有自己住處的年輕人,最殷切盼望的竟是能夠伸直雙腿好好睡一覺。

他在這三年間,都是彎著膝蓋在調整式躺椅上睡覺。他再怎麼工作到腰部受傷,手邊還是存不了重新挑戰人生的錢。

這次我要講的故事,不是美國或中南美洲那種獨佔企業與獨裁者勾結、恣意剝削勞動者的故事,而是在我們眼前發生的實際生活故事。它是被我們社會忽視的透明人——難民們組成反抗軍的故事。

請你豎耳傾聽我訴說,把手放在胸前思考。連慘叫都沒有跌倒谷底的透明人,有什麼正當理由非得採取那種生活方式不可嗎?你敢說明天的我或你,不會變成那種樣子嗎?

M型社會的斷崖,已經迫近我們的腳邊不遠處了。

今年東京的冬天也都是暖暖的。年已經過了,卻還有小雪紛飛而已。空氣乾乾的,枯葉與漫畫網咖新開店的傳單競相在池袋站前微溫的風中飛舞。都心的起迄點大站池袋,到處都有生意興隆的網咖。至於為什麼會這樣,我完全不知道原因。原本以為充其量就是喜歡看漫畫和愛打在線遊戲的人變多了而已。

我的每一天,也和沒有季節感的冬季一樣,一點也沒有改變。每天我開開關關位於西一番街的小水果行,或是把裝在木箱里的草莓(福岡產的甘王草莓,三千五百日圓)賣給酒醉的人。說起來,就像機器一樣重複著相同的作業。

池袋的街頭沒有麻煩。這樣的話,我當然就只會露出顧店的那張臉而已,也會因為沒梗可以寫連載故事專欄而感到困擾。,不過,好歹我也在街頭雜誌上連載好幾年了,我發現一件事——專欄這種東西,不必每次都寫得極其有趣。有時候寫上比較鬆散一點,反而會出乎意料的受歡迎。重點在於,我已經變得能夠一面寫稿、一面放鬆了。這是不是表示我也設法學到了順利度過截稿日的方法了嗎?

不過,這種理所當然的每一天,總會有結束的時候。

這世界沒有好心到一直放置你於不理,開始工作的鈴聲一定會響起。

注意到那個年輕人,是在年假過後的星期一,暖洋洋的陽光灑落在彩色瓷磚人行道上的午後時分。我拿著雞毛撣子在點頭把灰塵從水果上撣落時,注意到他的視線。那是一種拚命到甚至會讓人感受到物理性壓力的視線。

我頭一抬,發現這個才二十歲出頭的小夥子從西一番街的人行道底,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們家的店看。會不會是我在哪裡設陷阱獵捕過的傢伙呢?「復仇」這兩個字讓我的背後發起抖來。不過,知道我一向行事如何的各位,應該都很清楚吧。只是那年輕人的視線不是對著我,而是對著店頭的特賣品菲律賓香蕉而去。

這個年輕人注意到我在看他後,好像從夢中醒來似地別開眼,輕輕拖著右腳走了。我看底部地方松垮垮的。黑色羽絨衣的破洞就像有務工幫忙補強過一樣,肩上的黑色大肩包是斜背著的。他全身略往右側傾斜的背影實在讓人印象深刻。是不是他脊椎側彎呢?這麼年輕又奇怪的孩子。我這麼想著,又回頭去撣水果了。當然,我也徹底忘記那小子的事。

畢竟,池袋是東京屈指可數的起迄站,我不可能記住走過站前的每個人的臉。

不過,那小子很特別。

每隔九十分鐘,他一定會走過我們水果行前面。每來一次,就會以熱切的視線看著我們店頭的商品,草莓、香蕉、蘋果和洋梨。就在他進入第四次繞圈時,我在店門口迎接他到來,手上還是拿著招待他的菲律賓香蕉。他給人一種走投無路的感覺,而且很少有年輕人一整天在池袋這樣繞著圈子走的。或許會是可以用在專欄里的好題材。

在建築群的夕陽天空下,那個年輕人又走來了。他的臉色講好聽一點,是下了霜的土樣子。拿手指去戳的話,好像就會有手指的形狀凹進去一樣。察覺到我時,小夥子露出吃驚的樣子,然後又變成難為情的表情。

「雖然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你肚子餓了吧?這個請你吃。」

仔細一看,是個還蠻帥的年輕人。他很害怕,連手都沒有伸出來。

「沒關係,不用在意。這個到了明天早上,就會丟進廚餘袋裡去了。」

他的聲音和身體一樣細,而且沒有元氣。

「可是我沒有錢。」

那是已經滿是茶色斑點、熟過頭的香蕉,滿滿的一盤只要一百日圓。我不懂他為什麼要客氣到這種地步。

「沒關係,你就吃吧。」

我把一串香蕉硬塞給他。年輕人維持著恍惚的狀態,收下軟綿綿的香蕉。我咧嘴對他笑了笑後說:「不用錢,但是說代價好像有點那個……總之能不能把你的事情將給我聽呢?我叫真島誠,在某本雜誌上有個連載的專欄。」

他就這樣站著,以發抖的手撥開香蕉皮,大口大口吃了起來。他三兩下在我面前吃掉三根香蕉後,總算恢複像個人樣的表情。

「這是我今天最先吃進嘴巴的東西。謝謝你。如果我的故事還可以的話,請讓我幫忙。不過我的生活狀況很糟,沒辦法拿來寫什麼專欄吧。」

真是個有禮貌到不行的窮人。

我們前往的是建在池袋西口公園內測的東京藝術劇場。這裡的咖啡店總是有空位,是車站前鮮為人知的好去處。天氣再怎麼暖,畢竟還是隆冬。太陽一下山,坐在圓形廣場的長椅上可就難受了。總之,那是屁股做起來好像冰到凍殭的不鏽鋼管長椅。

在位於二樓的咖啡店入口處,他遲遲不肯進店裡。

「怎麼了?」

他看著櫥窗里排列著的蠟質樣品。咖啡四百五十日圓,鬆餅五百日圓,義大利面套餐九百五十日圓。他以小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如果進去這裡,今晚我就要露宿街頭了。我沒錢。」

他一臉認真。這次換我驚訝了。

「知道了。我請客,走吧。」

進到咖啡店裡,我們可以俯瞰巨大玻璃三角屋頂的床邊坐下。他自我介紹說他叫柴山智志,然後在送來的特調咖啡里加入了滿滿三匙的砂糖。充分攪拌後,他喝了一口。

「好燙,好好喝。剛才的香蕉加這個,就解決一餐了。我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奢侈,在這樣的咖啡店裡喝咖啡了。」

和我同世代的小夥子,只不過在咖啡店裡喝一杯咖啡,就開心成這樣。我們的國家到底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窮困了?

「智志,從剛才你就一直說沒錢,你是住在哪裡?至少有家吧?」

「我是有個小隔間可以睡,但我沒有家也沒有自己的房間。因為我晚上是買網咖的夜間方案住在那裡。不過從鄉下來東京的打工族,大家都過著和我類似的生活。

這是老家在東京的人所無法想像的事,事情變得愈來愈有趣了。我在玻璃桌上攤開小筆記本,開始記重點。

「那生活用品之類的怎麼辦?」

智志指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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