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非正規反抗 千川餘生媽媽

這個世界,有所謂看不見得家庭存在的吧。

我指的是因為已經毀壞,就被人當成穢物般隱藏起來的家庭故事。明明就在那,卻無人注意:再怎麼發出慘叫,也沒有人願意傾聽。痛苦與貧困全都被塞到家裡去,不會對外泄漏。然後不知不覺,他們就像春天的雪一樣,乾乾淨淨地從這個世界上漸漸消失。無數的家庭不是在空中分解四散,就是在原地腐朽,漸漸融化。再怎麼遭逢困難,都沒有人伸出援助手,因此會這樣也是理所當然的。

打個比方,例如像我們家這樣的單親媽媽家庭。小時候,只要一盒朋友一起流著鼻涕玩耍,經常會聽到朋友的父母悄悄地對她說:「那個價沒有爸爸,所以不可以和他玩。你也會變成壞孩子唷。」

這樣的父母,完全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也沒有靠近過我。態度上就好像現場只有自己家的小孩一樣,我是個看不見的孩子。但我不會因為這種事情就受傷。只是覺得這個世界是用這種方式來判斷人的嗎?我們每個人都對別人有偏見。自信滿滿地說自己沒有什麼偏見的人,只不過是帶有「覺得自己沒有什麼偏見」的偏見罷了。

這次要講的,是一個單親媽媽在池袋的陋巷裡咬著牙生存下來的故事。這個故事可以讓我們直截了當的了解,在人們心碎神迷於戰後最長一段好景氣之際,到底把什麼給割捨掉了?

雖然在我的故事中只提到過一點點,但我們家老媽似乎有狂熱的粉絲存在!我要告訴這些腦子不正常的粉絲一個好消息!在這個故事裡,我老媽比我活躍多了。「麻煩終結者」這種麻煩的名號,我看是不是就讓給她好了?我們家老媽是個在露骨的時代制約中,用盡各種方法倖存至今、沒有教養的歐巴桑,和你我沒什麼兩樣。

不過今年春天,這樣的老媽狠狠的把我弄哭了。我既非戀母情節者,而且就算我嘴裂了,也不會對撫養我長大的她說什麼謝謝。不過嘛,他雖然是我的敵人,卻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因為他是我老媽,厲害也是理所當然的。

但這個故事的重點不在於什麼淚水。第一次的時候可以哭沒關係,但第二次讀的時候,也不要忘了生氣。因為我們應該可以藉由雙手,設法為全日本的單親媽媽做些什麼。救救那些在自立支持的名義下,任由自己如自由落體般墜落的母親與孩子。無數家庭在M型社會的水泥底部撞毀的聲音,夾雜在瘋狂的背景音樂中,誰也聽不見。

無論在何種家庭中長大,小孩子都是寶貝吧?那些孩子們背負著這個國家的未來,這是可以確定的。請多把錢花在這些孩子上,而不是花在深山的道路或是為了門面而興建的機場之上。我拜託你。

池袋的街道上,溫暖的冬天毫無預警就變成了春天。

象樣的雪竟然連一次也沒下,這是我有生以來首次見到的奇景。不過這樣一來,我就不必剷除我們水果行門口的積雪了,因此我大大歡迎暖冬的到來。對我來說,街道的環境要比地球的環境重要的多了。

就這一點來說,春天的池袋不折不扣相當平順。雖然偶爾會有喝醉酒的門外漢發生激烈打鬥,但因為這裡是池袋的西一番街,所以這種事情與吹散花瓣的和風並沒有什麼兩樣。至於我,我很想說自己的閱讀與專欄寫作很順利,但在寫東西方面,還是和過去一樣痛苦。之所以會愈覺得難寫,一定是因為語言這種東西是申明送給傲慢人類的詛咒吧?搞的我老是在胸前盤著手,在那裡「嗯嗯啊啊」半天。啊——麻煩死了!

那一天,在誘惑我睡衣的陽光之下,我開始在點頭前堆放起八朔橘。小時候起,我就經常把賣剩的水果當成點心來吃。由於八朔橘酸酸甜甜吃來爽口,分量再多我都吃得下。

鋪著瓷磚的人行道那頭,一個帶著小孩的媽媽,在高溫而晃動的熱氣中朝著這裡走來。那個媽媽穿著皺巴巴的運動外套,一定是直接穿著它睡覺吧?她的身材還不差,但長褲在膝蓋的地方破了個洞,頭髮蓬亂,脂粉未施,如果好好畫個妝,應該會是個還不錯的美女,但現在的她確實一副累壞了的想睡表情。

小孩子是個三歲左右的男孩,也穿著和媽媽一樣無品牌的便宜運動外套,精力充沛地往這裡走來。纏在他腰際的皮帶上,掛著帶狗散步的牽引繩。就是只要他跑遠,細彈簧的機制就會把繩子卷回來的那種設計,真是太出色的發明了。

我看到這對熟悉的母子,向店裡出聲喊道:「媽,他們來了唷!小由和一志。」

大貫由維與一志是這位單親媽媽與獨生子的名字。老媽把賣剩的水果一個個放進白色塑料袋中——癟掉的八朔橘、碰傷的草莓、全是斑點的香蕉……走出店外向他們揮了揮手說:「喂,阿一!」

一志一看到老媽,就好像獵犬看到獵物一樣跑了過來。說起來,無論是肉還是果實,都是在快要爛掉之前才會好吃。至於女人嘛,我不予置評。因為我沒有碰過那麼老的女人。

小由把牽引繩拉了回去,發出嘰嘰的聲音。三歲左右的男孩只要給他自由的空間,你永遠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麼事情。就好像巴西出生的前鋒一樣。

「每次都很感謝您。過來,一志,說謝謝。」

一志雙手合十,鞠了個躬。

「非常、謝謝、妮……」

好可愛唷。這個小鬼是可以這樣的嗎?老媽瞄了我一眼後說:「男孩子可愛大概就知道五歲左右吧。一旦長成這樣,就只會露出『我自己長大了』的表情,變得不可愛了。」

那又關你什麼事。小由露出鈍氣般的表情,對著陽光眯起眼。老媽見此擔心地說:「你還好吧?」

「剛結束夜班很累,可是一志又吵著要到外面來散步。」

老媽和我說過,小由似乎是夜間工作的。白天她也想把孩子托給託兒所,自己輕鬆一下,但附近的託兒所已經額滿了。當然,光靠媽媽一個人的工作,也付不起託兒所的費用。據說她正在存錢,希望明年可以讓一志上託兒所。單親媽媽真是辛苦。

小由好像想起什麼似的,說到:「德育課,阿誠。我有點事想請你幫忙。」

我有不想的預感,看向老媽的方向。敵人就像絕對王政的君主般,只用下巴向我下命令。

「你去幫她再回來,店由我來顧。」

就這樣,今年春天第一件麻煩,就把我卷進去了。或許是在她身上看到過去的自己吧,我們家老媽拿單親媽媽最沒辦法。

春天的西口公園,真的非常有限。鴿子、流浪貓與上班族都全心無旁騖地在曬太陽。雖然人類總希望自己塑造成最了不起的模樣,但同樣都是生物,沐浴在溫暖陽光下的那種舒適感,和其它許多動物完全是一樣的。

牽引繩被解開的一隻,追逐著在圓形廣場石板路上被風吹跑的染井吉野櫻花瓣。白色的漣漪在西口公園裡蘯開,遠方的櫻樹大約有八成已經長出嫩葉。我的聲音完全就是不耐煩。

「你說幫忙,是什麼事啊?」

小由從運動外套的口袋裡拿出煙,點了火。她吞雲吐霧著,一副好抽到讓人討厭的樣子。

「一志終於也三歲了呢。」

我看著正與隨風飛舞的花瓣玩耍的孩子,好像一隻小貓在耍弄玩具一樣。

「這件事怎麼了嗎?」

只要出生後經過三年,誰都會變成三歲,不就是這樣嗎?小由突然雙手合十,向我鞠躬。

「拜託。你明天可不可以幫我照顧一志呢?」

「絕對辦不到。」

小由一望上的視線觀察著我的表情。

「為什麼呢?阿誠」

「不好意思,明天我要為雜誌的專欄去採訪,和別人有約。那是兩星期前就約好的行程,絕對無法更改。」

我要去採訪一位池袋的創業家,他的唱片行專門銷售七〇年代龐克搖滾的黑膠唱片,結果大受歡迎。據說她現在在東京都內的店面共達五家。是個四十歲了還把金髮抓得尖尖刺刺的造型的男子。

「這樣啊,真是困擾呢。一志現在已經可以自己吃飯,也可以自己看DVD了,並不是那麼難帶。」

「是哦。」

如果是老媽,一定會說「你就算取消採訪,也要給我照顧一志。」吧。雖然就某種立場來說那麼做才是對的,但當時的我根本不可能預知這種事。

「你有什麼事嗎?」

小由嘆息般的說道:「去聽演唱會,是我年輕時喜歡的歌手。」

小由的年紀和我差不多,但這個單親媽媽大概是覺得自己已經不年輕了吧?她奉子成婚、生下孩子,在離婚後又一個人含辛茹苦的養育孩子。每天這種生活,或許就像是磨損掉青春的磨床一樣。

「我在和一志過兩人生活的這兩年間,一天都沒休息過。晚上要工作,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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