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G少年冬天的戰爭 1、要町電話男

我們的世界是何時分裂成兩半的呢?

一邊是日光照得到的地方,另一邊和陽光完全隔絕。冰冷的地獄與南國的樂園只有一步之遙,居住在那裡的是極少數得天獨厚的人,大部分則是運氣不好的傢伙。

某些大企業的社長曾經在電視記者會上說:「不論如何,揮汗工作仍然值得尊敬。」不過,就連只有高工畢業的我也知道,他們的公司是藉由「連干毛巾都要拿來擰一擰」的裁員手段,才使業績得以回升的。

這些被人用過就丟的打工族或合同工,即使工作得滿頭大汗,未來也毫無保障可言,更不用說加入年金保險了。他們揮汗如雨,從事著單純的勞力工作,生活在一個年收入兩百萬元的無情世界裡。

他們無法向任何人抱怨,只能凄慘地在世上任人踢來踢去,最後還被某大學教授貼上「下流社會」的標籤,認為這群人既無工作意願,也沒有進取心與生存下去的希望。我們以這種簡單到不行的方式把人區分開來,二話不說將他們捨棄。只要貼上標籤,就安心了;整理分類之後,就可以堆到倉庫里了。尼特族(註:即(NotinEmployment,EducationorTraining),指結束義務教育後,不升學、不就業、不進修或參加就業輔導,整天無所事事的人。)、打工族、繭居族(註:個性封閉,經常關在家裡足不出戶,也不關心外界的人,可能有不易參與社交活動、個性退縮等特點。)、御宅族,這個社會正以百萬人為單位拋棄著這群年輕人。

我先聲明,我可不是什麼社會改革家,也不是切·格瓦拉那樣的共產主義者,純粹是因為眼見池袋街道漸漸失去光澤、變得黯淡,實在看不下去。年輕人的眼底失去了光彩,變成無數個挖空的洞。我只能一面顧店,一面看著這樣的景象。因為,除了池袋以外,我沒別的地方可去。

不過,有件事大家都忘了。

不論是誰,都不會永遠處於挨打狀態。被人用過就丟的多數派之中,一定會出現一些人,集結力量反擊回去,而且用的是層次極低的手法。畢竟,誰都想要將自己所受的懲罰加諸別人身上。復仇永遠都是甜美的。

他們以不怎麼靈光的腦袋思考,認為自己之所以被人踢來踢去,只是因為太弱而已。既然如此,下次就找比自己還弱的傢伙,再踢他們的肚子就行了,愛怎麼踢,就怎麼踢。

弱小的傢伙,從更弱小的傢伙身上奪走東西。這種事,就發生在社會權威們看不見的世界裡。

今年的冬天異常寒冷。我已經很久沒在我們家的水果店前鏟雪了,久到完全沒有記憶。東京的雪只有第一天很美而已,再來就只剩滿地泥濘,不值一提。整個池袋站前,因為茶色的殘雪而變得濕漉漉的。由於我很怕冷,所以管它什麼氣候異常,我還是喜歡暖冬幾十倍。

不過,再怎麼嚴酷的冬天,也會有結束的時候。這是春天的奇蹟。或許你會認為那是理所當然的呀,不過,請試著在三月的某個早晨醒來之後,任由那一年春天最初的和風吹拂全身。這種每年都會降臨的奇蹟,實在令人陶醉。

當時我正在水果行門口,為第二十幾次到來的春天而感動。我先將產季即將結束的熊本與愛媛的柑橘沿著人行道擺好,再把剛上市的甲州枇杷與草莓一一陳列在內側平台的絕佳位置。

店裡的電視,播放著上午十一點半的新聞。

「豐島區西巢鴨的獨居老人自殺了。」

聽到這個地名,我抬起頭看向店內的電視。屏幕上有張失焦的黑白照片,勉強看得出是個老婦人。平冢亭(七十三歲)。

「平冢女士有輕微的老年痴呆症,據說幾天前遇到轉賬詐騙,從那之後就十分沮喪。警視廳正全力追緝該詐騙集團的下落。」

此時畫面上是一棟年紀比我還大的木造灰泥公寓,同時還有跑馬燈的說明。老婦人因為轉賬詐騙而自殺嗎?她在那個昏暗的地方一個人生活、一個人死去。如果死的是我,新聞報道的背景畫面會變成既明亮又髒亂、給人奇妙感覺的西一番街嗎?感覺很有我的風格,或許還不錯。女主播的聲音突然開朗起來。

「那麼,接下來是幼兒園小朋友在春天的媽媽牧場擠奶的報道。」

我對乳牛和幼兒園小朋友沒什麼興趣,回頭繼續做開店的準備工作。

在我完全忘記看過的新聞的隔天上午,接到了那通電話。我們店裡的生意不是很好,所以只要每兩個早上去進一次貨就好了。那天上午十點多,我還躺在二樓四疊半榻榻米的房間里,在被窩裡翻來翻去,此時手機響了。確認來電顯示,是隱藏號碼。是哪個地方的哪個傢伙打來的呢?

「喂?」

傳來年輕男子利落的聲音。

「不好意思,真島誠先生在嗎?」

從他的說話方式就可以聽出這不是我任何一個朋友。因為,在我認識的人之中,沒有人能夠把敬語用得這麼像樣。

「是我沒錯,你是誰?」

「很抱歉,我還不能告訴您。不過您能否先聽我說一下呢?」

這是一種新式的手機購物營銷嗎?我從墊被上抬起了上半身。

「可以是可以,你找我有什麼事?」

「我們聽說,真島先生願意不收費用,幫忙解決池袋這裡發生的麻煩。這是真的嗎?」

跟偵訊沒兩樣。我體內的警鈴被觸動了。

「這個嘛,你說呢?我好像做過這樣的事。」

對方很沉著,毫不羞怯地說:

「這個問題可能有點尷尬,我們知道您很難回答。不過,根據街頭的傳言,真島先生在東京北半邊堪稱最厲害的麻煩終結者。」

為什麼這種正面的傳言,都不會傳到我這裡來呢?真是不可思議。

「因此,我們有一個請求,想請您將某個青年從極度的困境中拯救出來。」

ㄎㄨㄣヽㄐㄧㄥヽ!這個詞我就算會念,也不知道該怎麼寫。

「是什麼樣的麻煩呢?」

我總算聽出他話里的意思了。如果是要委託我什麼,早點講不就行了嘛。

「那個青年加入了一個從事非法活動的社團。在西巢鴨發生的老人自殺事件,真島先生知道嗎?」

我的眼前浮現出一棟昏暗的木造公寓,還有那張看不清長相的黑白大頭照。

「你說的社團活動,是轉賬詐騙嗎?」

「是的,我們稱之為『免費公司』。委託人希望脫離那家公司,但是社長和某些難纏人物有關係,以目前的狀況來看,他沒那麼容易離開。」

說到和轉賬欺詐公司有關係的「難纏人物」,一定就是黑道了。這次的工作似乎又是我不擅長的那一類。不過,這也算是個好機會,可以趁機活動一下因為寒冷而怠惰很久的身體。我在薄薄的墊被上站起來,對他說:

「我現在還無法決定要不要接受委託。必須先和委託人好好談過之後,才能作決定,越快越好。那個男的今天下午有時間嗎?」

對方立刻回答:

「他們公司的忙碌尖峰時段聽說是下午兩點到四點。在那之前,委託人應該有空。我們會跟他聯絡,請他直接打給真島先生。」

最忙碌的尖峰時段,與白天的八卦節目時段重疊。轉賬詐騙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工作。

「我知道了。」

接著,我問了一個始終很在意的問題。

「對了,你是誰?」

男子以恭敬到不能再恭敬的語氣回答:

「我們是一個支持打工族、尼特族自立的NPO(註:全名Non-Profitanization,即「非營利組織」。)法人,叫WideWorld。那麼,就麻煩您了。」

呼,總覺得這個男的好詭異。

五分鐘後,下一通電話響起。當時我的一隻腳正穿過牛仔褲的褲腿。

「喂?」

「是真島先生嗎?有人要我打這個電話。」

委託人似乎很快就打來了。

「聽說你想脫離轉賬詐騙集團?」

男子以一副沒自信的口吻說:

「……是的。可是,社長他……」

我的另一隻腳也穿進了這條很舊的牛仔褲。只用一隻手,實在很難扣上褲子前面的扣子。

「我知道,和某個組織有關係是吧。幾點可以碰面?地點在池袋西口公園。」

「果然還是要當面談才行嗎?可是我很不擅長和別人交談。」

這個小鬼還真是麻煩。我的聲音不由得變得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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