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灰色的彼得潘 站前無照託兒所

你難道不覺得,如果看得見別人的慾望,事情會變得很簡單嗎?

位於人類心底最隱秘的慾望。

現在假設原本只有自己知道、不向任何人說的慾望,會顯示於當事人額頭的小型屏幕上;假設液晶屏幕的大小和手機差不多,算它兩英寸左右好了,只要面板夠精細、性能夠好,就可以看得很清楚了。

池袋西武百貨販賣高級品的六樓,走道是乳白色的義大利大理石。年逾五十、有錢的老頭,和年輕的酒店小姐手勾著手走在一起。老頭額頭上的屏幕,顯示酒店小姐快要爆開的F罩杯胸部,是紫色的蕾絲胸罩、進口貨,乳溝的深度足以把頭埋在裡面窒息而亡。酒店小姐額頭的屏幕,顯示閃耀著光芒的奢華粉紅金錶,是鑲有碎鑽的卡地亞新款手錶。在高級品牌專櫃接待顧客、表情平靜的美麗店員,額頭上的屏幕顯示著散發熱氣的天井,是八樓美食街天一餐廳的上等天井。她應該是因為快要打烊,肚子餓了吧。

就像這樣,三個人都知道對方心裡的需求是什麼。如果整個世界都如此,那麼無論你想要的是鑲鑽手錶、大胸部,還是各式各樣的井飯,就沒有必要感到難為情了吧。這三樣東西的任何一樣,都是極其正當的慾望。老頭以金卡支付手錶費用後,酒店小姐額頭上的屏幕瞬間就變成愛瑪仕的鱷魚紋柏金包了。如果這是喜劇片的一幕,應該還蠻有趣的。

然而,在這種一切都攤在陽光下的世界裡,如果你擁有的是禁忌的慾望,該怎麼辦?這些慾望光是顯示在額頭的屏幕上,就可能被當成是犯罪,像是想要砍斷某人的手腳,或是希望某人遇刺、被槍殺、被勒死。或者是五歲男孩像桃子一樣長著胎毛的渾圓臀部,或是偷來的印有動畫角色圖案的幼兒內褲組之類的畫面。這些都是具衝擊性的禁忌畫面。這樣一來,你還能若無其事地走在池袋街頭嗎?你額頭上的屏幕,都已經明確顯示「我是蘿莉控」了。

今年從梅雨季到夏天,我一直在認真思考,如果真有這樣的屏幕該多好。

因為,這樣子我們就可以知道,哪些大人看起來西裝筆挺,私底下其實是惡名昭彰的戀童癖患者了。這次我要講的故事,是關於小男孩以及身體已是大人、內心卻還是小男孩的男子們。

坦白說,我真的很慶幸自己不是蘿莉控。因為每個人投以慾望的對象是什麼,都不是由自己決定的,而是壞心眼的神或是某種力量像在射飛鏢一樣所決定的。黑色飛鏢如果沒射中,我甚至可能會是個男同性戀兼超級性虐待狂,同時又是個偏愛嘔吐物、排泄物的戀童癖患者。

池袋梅雨季的天空有多少雨滴,慾望的組合就有多少種。

兩者的數量都是無限大。

梅雨季雖已進入後半期,我卻仍然感到相當厭煩。始終是大雨、小雨、毛毛雨在循環。厚厚的雲層蓋住整個池袋天空,不但每天都很悶熱,

我們水果行里的水果,也很快就會發霉。豐香草莓等貨品才剛從市場進貨,一翻過來看,塑料包裝卻整片都是白色的黴菌。這種溫室栽培的東西,都比較不抗黴菌。

這時候的池袋不光是不景氣而已,還很和平。沒有被色狼襲擊而大叫的美女,也沒有被搶走所有財產、被人丟在路邊的老人。但也因為太過平靜,負責照看水果行的型男麻煩終結者,完全沒有出場機會。

不過,東京果然還是不錯。由於住了這麼多的人,所以每隔一段時間,東京的某個角落一定又會有沒大腦的人再度惹事。正適合打發無聊時光。

下著雨的晚上十一點,就連池袋站前也看不到幾個人,只有霓虹燈與紅綠燈朦朧地映在雨天的路上。就在我準備打烊,正要把人行道上的紙箱收進店裡時,一雙潔白無瑕的皮鞋映入眼帘。是一雙Crockett&Jone。的白色壓花懶人鞋。西一番街這兒只有一個傢伙會這麼燒包。我頭也不抬地說:

「沒打個電話就突然跑來,真少見啊,崇仔。」

「嗯,我也是突然被叫出來的。」

居然有人能夠突然把池袋的地下國王安藤崇給叫出來,到底是何方神聖?我抬起頭看他。這傢伙和我不同,是貨真價實的型男。光靠眼神,眼前的年輕女子就會不支倒地。他的眼神擁有鏈鋸般的威力。白色牛仔褲搭配胸口敞開的白色卡布里麻質襯衫,隔著衣服看得見乳頭,就像剛從旅遊勝地回來的電影明星一樣。我腰部用力,抬起裝著堆了兩層美國契基塔(chiquita)香蕉的紙箱。在構圖上我倆很像是要掩人耳目的明星與幫他提行李的小弟,但這就是我的工作,沒辦法。

「能馬上叫得動你,應該是很了不起的大人物吧。是羽澤組還是京極會?」

我把香蕉搬進店裡,又走了出來。他以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說:

「如果是那種職業人士要找我,下雨天我是不理會的。白褲子一下就弄髒了。找我的是G少年。」

我摘下一根裝在籃子里的香蕉,往崇仔胸前丟去。他原本插在口袋裡的手像閃電一樣抽了出來,抓住飛過去的香蕉。我也拿了一根自己吃。

「但你不就是現任國王嗎?你上面應該沒有人了吧?」

崇仔盯著那根浮現茶色斑點的菲律賓產香蕉,好像看到什麼有趣的東西一樣。

「國王這位子也會代代相傳啊,我必須好好對待已經引退的歷任國王才行。如果在我這代養成不照顧他們的壞習慣,哪天等我退位可就不妙了。」

我剝開香蕉皮,向崇仔點頭。還那麼綠的香蕉,大家竟然都吃得下去。香蕉明明應該等到表皮失去水分、有點干時再吃,才是最好的。我大刺刺吃著香蕉說:

「那麼,找你的是前一任國王嗎?」

「沒錯。喂,有沒有人說過你很沒教養啊?"

崇仔抓著香蕉,不可思議地盯著我看。

「大家都這麼說呢,主人。您在享用香蕉的時候,是不是都得拿刀叉才行呢?」

我模仿電影里那種美國南方奴隸的配音腔調。崇仔露齒笑道:

「你終於知道自己的身份啦,我很高興。拉上鐵卷門後,就跟我一起去吧。是真治哥緊急找我。」

「遵命,遵命,長官。我知道了,主人。」

我這無知的黑手關了店門、向老媽報告會晚點回來後,就和崇仔步入夜晚的街頭。我聞到某種麻煩的氣味。雖然雨水讓濕度達到百分之百,但是在夜晚的街道上走一走倒也不錯。可惜有個問題——和國王走在一起,老是會有迎面而來的小鬼向他敬禮。煩死人了。

在等紅綠燈時,崇仔告訴我關於前一任國王的事。他叫菅沼真治,到五年前左右,都還是池袋G少年的國王。我對這個人完全不熟。

「他的人望或許比我還好。真治哥靠的不是拳頭,而是靠這裡在帶領了家。不過當時G少年的人數還很少啦,團隊也給人一種很居家的自在感。」

崇仔一面說,一面指著自己的胸口。他的傘是細細的銀柄,似乎是正牌的925純銀。我的傘只是三百元的中國制塑料傘。

「你那把傘到底多少錢啊?」

「喂,不是在講前一任國王的事嗎?這是倫敦的傘店手工制的。偷偷跟你說,一把要價十五萬元。真治哥他……」

我嘆了口氣,打斷他的話。

「最近無論翻閱哪一本男性雜誌,都會覺得這個世界真是瘋了。一雙鞋要十萬元,一件夾克要二十萬元,一隻手錶要一百萬元。每次我都不可思議地覺得,『這麼貴,鬼才會買!』不過你這種人似乎就是會買。」

我這麼感嘆之後,崇仔突然在雨天的人行道上把黑色大傘遞給我。

「我拿它和你的塑料傘交換吧。真治哥應該沒什麼錢,這把傘就當成這次請你幫庀的報酬,收下吧。」

崇仔露出認真的表情笑道:

「也當成好吃香蕉的謝禮。反正我本來就很討厭在雨天撐傘走路,看起來太蠢了。

因此我們兩人交換了雨傘。即使撐的是塑料傘,國王還是國王,看起來仍然像個電影明星。至於我,只是一個撐著高價雨傘的黑手。過了斑馬線後,崇仔以下巴向前方比了比。

「真治哥就在那棟大樓里,至於是哪一層,你猜猜看。」

我抬頭看著位於站前圓環旁有多個商家進駐的古老大樓。

一樓是咖啡廳,二樓是高利貸,三樓是色情按摩,四樓又是高利貸,五到七樓是正流行的站前英語會話補習班,最高層八樓的窗戶上有大大的字樣寫著「池袋KIDS GARDEN」。

前G少年的工作地點?我讀著二樓與四樓的電光招牌。

「不是『Loans富土山』就是『Ambitious』。如果都不是,就是那家叫『飛天女孩』的色情按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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