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灰色的彼得潘 與野獸重逢

走在街上如果碰到野獸,你會怎麼做?

那頭野獸露出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走在春天的街道上。確實就是當時那個男的,但他看起來並不像記憶中那麼兇殘,只是個隨處可見的年輕小鬼。

他穿著大兩號的牛仔褲與運動夾克,是B-Boy那種裝扮,吹著不冷也不熱的風,一個人獨自走著。春天是最適合散步的季節,連運動鞋的膠底也開心地彈跳著。即使是池袋這麼髒亂的街道,也到處看得到染井吉野櫻親切地灑著花瓣。離開牢籠、總算獲得自由的他,眼神里都是滿足,卻完全看不見你。有句諺語說:「人不會記得自己踩過別人的腳,但是會記得別人踩過自己的腳。」恰好可以形容這個狀況。

你的心中湧起復仇的怒氣,也想起當時的苦痛與恐懼。你緊握拳頭,腎上腺素大量分泌,多到足以拿去賣給需要補充腎上腺素的人。如果你突然揮拳揍人,或是等他走過去後再攻擊他的後腦,野獸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呢?他會不會毫無抵抗、立刻倒地,讓你痛毆一頓?或者,他會變回當時那隻野獸,對你伸出爪牙嗎?

但由於你是一介善良市民,不能做出這麼不理智的事。你只能裝作不認識他,直接走過去。再怎麼說,那傢伙已經贖了罪,回到這個世界來了。就在這個你住慣了的地方,未來必須一直與野獸共同生活,以後還會再碰到那傢伙幾次吧。即便如此,還是必須忍耐,這才是身為市民的正確生存之道。你應該會任怒氣沉入心底,回覆平常的生活吧。

然而,如果有個愛你的人,悄悄計畫幫你復仇。你會怎麼做?說什麼也不能原諒野獸。光是那種程度的處罰,仍不足以彌補他犯下的錯。有必要施以最嚴厲的懲罰,要棒打鞭抽。反正他根本不能算是人類,只是一隻奪走你重要東西的野獸罷了。

我們這個世界,始終在衡量罪與罰之間是否平衡。對於任何犯罪行為及其受到的刑罰,一定會有人說很公平,也會有人說判太輕。事實上,想要判斷處罰的輕重程度,除了訴諸法律外,就沒有其他標準了。

這次要講的是在池袋的時髦咖啡店私設法庭的故事。不瞞各位,法官就是我本人,雖然我是個從未制裁過任何人的菜鳥法官,但是請各位不要苛責,因為《刑法》什麼的,我可是連一頁也沒讀過。

這個故事的主軸是,一旦犯罪被害人與加害人必須在同一條街上共同生活時,我們到底能做些什麼?這種狀況,未來會越來越常見,想逃也逃不了。或許會有人認為我的做法太天真吧?沒關係,就來賭賭看,如果你站在同樣的立場,十之八九也會採取跟我一樣的做法。因為,我親眼看見了——被害人與加害人握手言和的場面。我看到了他們相視而笑的珍貴

畫面。

然後,你緊抱野獸。

因為野獸不僅僅是野獸,他也是人。

之前沒發現這個事實,因為我們自己也還是動物。

漫長的冬季終於結束了。

光是為了這件事,我就很想在西一番街遍布污漬的彩色地磚上跪下,向全世界獻上我的感謝——地球啊,謝謝你為我公轉。我真的很討厭寒冷與黑暗。春天的風吹得我很舒服,像是皮膚細緻的女人上臂內側的那種滑溜柔潤的觸感。春風迎面而來,不只輕撫我指尖,也輕撫我全身。

對我來說,春天最期盼的就是在夜裡散步,在風情萬種的春風裡來場漫無目的的散步。在平淡無奇的住宅區一角轉彎,細瘦的櫻樹突然映入眼帘,粗細和小孩子手腕一樣的樹枝努力伸展,讓白色的花在夜空展現。我當然不會停下來看花,而是維持原本的步行速度,將一瞬之美收在心底。相遇而後別離,然後再相遇。無論與人或與花相遇,在某種速度下相互接觸,絕對比停留在某處接觸要好。

春天的池袋步調緩慢,就像某個鄉下城市一樣。池袋有極其先進的都會部分,同時也有散發著土味與草味的鄉間部分,一到春天,鄉村派就變得較為突出。對於像我這種住在都市的土著居民而言,這類存在於東京之內的鄉間倒是蠻不錯的。如果東京只有「代官山Address」或「六本木Hills」,很難讓人放鬆下來。最近我在代官山散過步,那裡完全找不到咖喱店或拉麵店,使我大受打擊。住在那兒的人,到底是吃什麼過日子的呢?

專欄截稿後,我在水果店看店。我的腦袋和身體都提不起勁,也不想聽新的音樂,便直接拿店裡的CD機播放春天必聽的音樂。每年這個時候,我都會播放貝多芬第四交響曲當BGM(註:Bausic的簡稱,即「背景音樂」。)。

在貝多芬共九大交響曲中,第四交響曲雖然不是最偉大的一首,卻是最惹人憐愛的,同時也是我最喜歡的一首曲子。一聽到第一樂章的慢板,我總是想起春天波浪平緩的海面。

我在店頭排放包裝好的草莓,品種有豐香、章姬、女峰、愛Berry。每年的品種越來越多,連號稱半專家的我,也已經無法全部記住了。順帶一提,到三月左右的低溫期結束之前,草莓都是酸味較少、甜味較多,是最好吃的季節。各位家裡有小孩的朋友們,請務必來真島水果行買一包草莓回家;在酒店玩到半夜的朋友們,也不妨買來當做贖罪的禮物。

我在平台前蹲下,正在堆小紙箱的時候,視線突然瞄到一雙白靴子。它的設計很可愛,腳踝處有同樣顏色的皮質蝴蝶結。我好歹是個男人,所以視線很自然就從膝蓋往上看向大腿。腿雖然有點粗,但是百分之百在我可以接受的範圍內。蘇格蘭格紋的迷你裙走的是女學生風;白色薄大衣之下,搭了一件閃閃發亮的薄荷綠開襟毛衣。在我看來,今年春天做這樣的搭配,在滿分一百分的情況下可以拿到一百二十分了。不過這女的雖然只有二十歲左右,表情卻格外嚴肅認真。她用冷到不能再冷的聲音說:

「你是真島誠先生嗎?」

我手裡拿著章姬草莓,向她點頭。她從粉紅色的側背背包拿出手機,金屬吊飾發出喀啷的聲音。她打開液晶畫面,推到我面前,是一張露齒而笑的小鬼照片。

「請你打斷這個人的腳。"

我不懂她的意思,整個腦海里仍充斥著春天的氣息。

「左腳或右腳都可以,我希望他一輩子都非得拿拐杖走路不可。」

我放下草莓,站了起來。這女的比我想像中嬌小,可能因為剛才是蹲著看她吧。

「我是真島誠沒錯,但你到底聽過什麼關於我的八卦?"

白靴女啪的一聲蓋上手機。

「擁有來自幫派的夥伴,會幫忙懲奸除惡,是個人強頭腦好、池袋首屈一指的麻煩終結者。」

「這樣的形容,你可以再講一次給我聽嗎?」

這女的露出「不許開玩笑」的表情,我只好講點別的。

「你和那男的是什麼關係?」

女子眼中的憎恨冷冷地燃燒起來。她眼睛一眯,睨著站在對面的我。

「這傢伙是野獸,只為了區區三千元,就把我哥的腳打斷了。"

似乎不是那種由愛生恨的糾結戀愛。我這人基本上不幫忙調查外遇,也不受理這類桃色糾紛,因為我光是自己的桃色問題就搞不定了。

「我知道了。我可以先和你談一談。」

我對著樓梯上方大叫:

「老媽,幫忙看一下店!」

二樓傳來老媽母獸一樣的聲音。

「又來了,阿誠。你四點前可要滾回來啊!我有電視節目要看。」

韓流也吹到池袋西一番街來了。老媽迷上四點回放的一部韓劇,結合了車禍、失憶、不為人知的血緣關係,以及誇張的台詞。男演員只要一直看著鏡頭微笑就讓觀眾覺得很滿足。真叫我心痛啊。我也想多追些純愛,不要追什麼街頭的事件了。這樣的話,我的專欄或許會多一些女性讀者呢。戴上金屬框眼鏡,披上有點帥的圍巾,既失去了記憶,又眼睛失明,變成天上的北極星——這麼演或許也不賴。

「喂,難道你不想要一顆指引你的星星嗎?"

女子面無表情地轉頭看我,往前走去。韓流的台詞,不太不太適合套用在池袋這裡。

我對著白色大衣的背影說: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葉山千裕。」

看來既非學生也非主婦,似乎也不是粉領族。

「你在哪裡工作?"

「ISP里的精品店。"

ISP(Ikebukuro Shopping Park)就是池袋購物公園,是與JR池袋站銜接的地下商店街。原來千裕是在那裡當售貨員啊。她漸漸走離車站,往羅曼史大道的方向前進。

「你要帶我去哪兒?」

千裕稍微回頭,露出可怕的表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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