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骨音 西一番街外帶

在冬天的夜晚獨自行走在西一番街的購物中心,孤獨感將是不言而喻的,有種世界早已毀滅、只剩下自己一個消費者的錯覺。雖然坐擁著全世界的財富,卻是無比寂寞的顧客。不論是全球資本主義,還是高度消費社會,都已經不復存在(我似乎很喜歡現學現賣)。所有的商品都如雕塑般佇立在屬於自己的櫃檯,賣場里卻不見半個人影。日光燈的光線把通道照得閃閃發亮,卻聽不見任何人交談的聲音。這時候的購物中心,就像博物館一樣死寂。

雖然已是冬天,空調卻恰到好處地讓人可以穿著一件T恤走動。就算無人問津,商品也心滿意足地以嶄新的光輝互相炫耀。只要稍微挪動一下目光,商品的價格標籤就會自然被換掉。數字如同枯葉一般迴旋飛舞,品質與設計無謂地攀升著。多麼美好的通貨緊縮。

無人問津的購物中心就像童話《糖果屋》里的魔法森林。每棵樹都擁有自己的意志,總會有辦法吸引路人的注意力,然後用伸長的樹榦將你牢牢捆住。我是一個不能拒絕誘惑但卻沒有能力享受誘惑的人,所以只能選擇乖乖地走在樹林中那寬廣的大道上。

因此,在遇到那個女孩之前,我真的以為自己已經是這個星球最後殘存的人。我並不會一天到晚跟婦孺搭訕。我沒有戀童癖,也沒有會待在小學的操場或泳池邊,扛著有伸縮「炮管」的攝像機猛拍的男性朋友。

小的時候,我總以為長大後孤單寂寞的感覺就會消失。大人可以喝酒,也有能力獨自一人走進電影院或銀行。不過,現在證明我的想法大錯特錯。我們都只是演技拙劣的演員。曾經的哀傷和恐慌依然殘留在胸中另一個小小的心臟。我還是像一個孤獨的小孩,執著地固守著原來的影子。

仔細想想,變成這個世界上所謂的大人,其實也就意味著成長為人類最終的顧客。持續不斷地購買,然後投進空虛的心靈。即使再也無法承受購物的孤寂,對於購物中心生出憎惡之心,也還是會因為無處可去,而徘徊在耀眼炫目的購物通道上。一邊走著,一邊聆聽商品發出塞壬一般的歌聲。

所以,我選擇去和一個十一歲的小女孩聊天。人生一大錯誤。

不過就算沒有這樣一個錯誤的開始,我的人生也不怎麼光明了。

池袋有許多噴水池。最有名的雖然在池袋西口公園,最豪華、最吸引人的卻是太陽城Alba的那座。現在請允許我不無自豪感地隆重介紹一下:太陽城是池袋惟一高達六十層的摩天大樓,而Alba佔據了這幢大樓B1到B3的全部空間,是擁有兩三百家商鋪的巨大購物中心。商場中間的露天廣場,一到假日就會因為偶像明星或者氣泡酒宣傳活動而人滿為患。

這座商場最著名的設施,就是由電腦操控的智能噴水池。厭倦了一成不變的日子,或者想要吸吸大都會鬧市區的負離子時,我都會來到這裡看噴水池。有時候細密的水滴結成霧蒙蒙的水簾,充滿朦朧的透明感;有時候又像寶歌劇團的表演,疊成高高的一束;有時候扭轉變換著形體;有時又瞬間湧出,然後如瀑布般劇烈地傾瀉下來;被簇擁起來的水泡呈現出乳白色的不透明感,向上騰涌升起水柱,水聲震耳欲聾。這幾種花樣每隔幾十秒就會交替變換,在沒有活動的日子裡持續不斷地吐水。

點綴著水珠的起舞,水池內安裝的彩虹燈光也會隨著噴水的形狀變化而變幻。雖然都是迪斯尼動畫里的甜蜜糖果色,但卻是怎麼也看不厭。我經常會不知不覺地在噴水池邊坐上一個小時。或許是因為我的腦子特別笨吧。不過,曾經有一位作家說過,流動的水波和燃燒的火焰都能敞開人的心胸。

我想,那位作家是否也曾經有過跟我一樣的經驗,在購物中心即將結束營業的晚上八點,化身為人類最後一名(捨不得花錢的)消費者,在Alba里無所事事地閑逛。然後,我發現了那個小女孩。一直坐在噴水池邊的白色大理石舞台上,裙擺展放在白色梯形舞台上,開出一朵圓圓的花,彷彿直接長在冰涼的大理石上一般,正在看著一本書。

女孩有著和她的身高不成比例的手腳,纖長細瘦。每當舞台兩側的PA音響傳出小早安或迷你早安的新歌,她都會放下手上的書一躍而起,映襯著騰涌的水珠,興奮地舞動起來。她那骨感十足的手腳會很用力地揮動,扭腰的動作也煞有介事。她穿著紅色格子的迷你裙、安哥拉羊毛的上衣。透過噴水池底部的鏡子,我看到一個嚴肅地跳著舞的女孩,透過水幕搖搖晃晃地映照在池底。雖然表情僵硬,但仍然是夜晚的購物中心獨一無二的天使。

但如果音響里流出了早安少女組的聲音,她那僵硬的表情就會傳染到全身,一動也不動。坐在通往舞台的階梯上的我,終於忍不住出聲問她:

「嗨,你怎麼不跳了?」

纖瘦的女孩將白眼拋向我,一句話也沒有說,默默回到原來的位置,又捧起了書。這種態度想必是經常被怪叔叔搭訕的後遺症吧。我無奈地離開了Alba,徒步回到西一番街。冬夜的散步道上,拉皮條的擺出一副四海之內皆兄弟的嘴臉,笑眯眯地朝我打招呼。為什麼那個女孩不跳早安少女組的歌呢?是因為討厭裡面的誰嗎?我一邊走著,一邊思考這種無關緊要的問題。

這總比思考自己的將來,或是一直沒有女友的過去幾個月要健康多了。

我迎來了又一個新年,卻沒有迎來身邊環境的改變。池袋依舊以一副不景氣的狀態承載著熙熙攘攘的人山人海。正月過後,我們家的水果店門可羅雀。崇仔和G少年也都過得風平浪靜。惟一值得提起的一件事,就是由我負責專欄寫作的服務雜誌,竟然邀請我寫書評,是一本自傳,描寫一個卷進黑幫爭鬥的美國西岸黑人喇叭手的經歷。

我沒有辦法待在家裡靜靜閱讀。於是連續好幾天,我都帶著書出門來到Alba。這個季節的池袋西口公園狂風大作,實在已經不適合露天讀書。「池袋的麻煩終結者,於閱讀中凍死」——我可不想因此上報(雖然其實我還蠻喜歡這種把我描述成好像知識分子的標題)。

顧客幾乎完全消失的一月底晚間七點。我坐在噴水池廣場前的梯形舞台的一角,開始閱讀已逝的喇叭手富翁慘絕人寰的少年時代。廣場上的噴水池,自得其樂般為我演奏著背景音樂,水珠們像是不規則的碎片相互碰撞著。

正當我看得入迷,眼光向外一瞥,一雙出現了細碎皮屑的乾燥膝蓋齊平在我的書頁外側。

「你在看什麼?」

我抬頭看去,撞上了一對大大的瞳仁。我把封面翻給她看,黑人喇叭手的照片,全身甚至是臉上都被刺上了青色的文身,已經讓人感覺不舒服的面孔又擺出了一副「誰敢惹我,我就宰了誰」的表情。

「好看嗎?」

「還行。你看的是什麼?」

這個小學生帶著一本用石蠟紙包起來的文庫本。小小的手翻開書頁,朝我聳了聳肩。那是一張盛在盤子里、鮮血淋淋的人頭畫像。王爾德的《莎樂美》。

「我沒看過這本書,好看嗎?」

「一般般吧。」

「你叫什麼?」

「櫻田香緒。你呢?」

「真島誠。」

櫻田香緒帶著一副疑惑的表情看著我,然後好像突然失去了興趣,又回到了她原來的位置上。我們保持著十五米左右的距離,各自繼續看書。標誌著購物中心結束營業的旋律準時響起。我們沒有相互告別,就如接到指令一樣各自轉身,離開了舞台。都市的萍水相逢就是這樣的,人情冷淡,如同電腦控制的水柱。

而在池帶,麻煩會作為一種不太完美的紐帶,讓兩個已經擦身而過的人再次相遇。親愛的讀者朋友們,如果你們也在池袋遇到了這樣的問題,就盡量表現出你們的無助吧。如果是出生在東京,又在東京成長起來的人,尤其是在池袋這種相對缺乏時尚感的地方,他們會十分理解你的處境,給予你無限的同情。

不過話說回來,香緒當然沒有求救,她只是默默地轉身向前。

第二天,將水果店的工作交代給老媽,我又帶著書來到Alba。為什麼翻譯書總是這麼冗長厚重呢?以上下兩段分別排版,總共長達五百頁。對於我這種缺乏文字能力的人來說,簡直已經是極限了。

我坐到和昨天一樣的位置上,暗暗決定把這裡變成書評撰稿人的固定坐席。香緒也在,坐在噴水池前禁止遊客進入的繩索邊,文庫本放在膝蓋上。自己在看書的時候,身旁有人在看不同的書籍,總會讓人有點坐立難安。我開始集中精神看書。故事裡的黑人少年十二歲那年因涉嫌販毒而被捕,在感化院中卻意外地培養出了對喇叭的強烈興趣。和他一個房間的少年們,大都是因強姦、盜竊、故意傷害或殺人等罪行被收容的。他們像一群頭腦簡單的野獸,互相「媲美」著強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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