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光明

羅佳說,賭場就在城西大橋往西,問我到底去不去。我想了想就答應了。

那是白露,人們開始鬥蟋蟀,同時賭錢。有這種賭場,藏在城市隱秘的角落裡,職業賭徒、業餘賭徒、蟋蟀玩家混雜在一起,像一個微型的角斗場,羅佳的爸爸也在其中。他已經從牢里放出來一年多了,在這段時間裡,他迅速欠下了巨額賭債,輸掉了僅有的房子。她搬到郊區住著,農村廉價的房子,既省錢,也免於債主上門騷擾。

她說,凡是斗輸了的蟋蟀,都會被踩死,因為它輸過一次就失去了再斗的資格。但是她的爸爸,簡直是一隻不死的蟑螂。他永遠都在賭,永遠都在翻本。

那時羅佳已經是我的女朋友了,我們都十八歲,我被技校開除不久,而她早已成為放蕩的馬路少女。她媽媽已經死了有三年,以前住的房卡房 ,用來抵債大概不值一千塊錢,可是連這都被收走了。她說農宅不錯,其實比城裡的房子寬敞,但那地方沒有煤氣,也沒有自來水,冬天快要來了,再熬下去她爺爺和奶奶非得凍死一個不可,或者兩個全都凍死。她爸爸已經不回家了。

「去砸場子嗎?」我說。

「就去看看。聽說他贏了很多錢,我就可以搬家了,但他不想把錢拿出來,也許他贏了錢在外面有女人了。我再也不想住在那個鬼地方了。」

我們騎著自行車打算出發,我看看手錶是下午四點,她說一小時就能到。

「賭場給你進去?」我問。我知道那種地方都是秘密場所,怕警察沖。

「我去過的,他們有點認識我。」她說。

「也許不給我進去,我身無分文,不太像個賭錢的。」

「你就說你是去賣蟋蟀的,你歪頭的樣子最像干這個的。」她說,「我還帶了一個蟋蟀呢。」

「你也打算去賭?」

「笨蛋。真正的賭棍是不需要帶蟋蟀的,他只要帶錢押寶就行了。」她說,「我身上也就剩下兩塊錢了。」

她從口袋裡掏出竹筒,拔出塞子,跳出一隻三槍。按照我童年時的經驗,誰要是放出一個三槍,就會招致嚴重的嘲笑。我誇張地笑了起來。她說:「有什麼好笑的?」抬腿把那隻可憐的母蟋蟀踩死了。

「那就走吧。」我說。

在此之前我剛剛被化工技校開除,成為馬路少年的一員,成為和她一樣的人。我終於到達了這個地方,說起來這也不是我努力所得,而是她混慘了。

我在化工技校算是把什麼壞事都學會了,剛進學校的時候,我摸了摸自己的歪頭,估計第一天就會被人欺負死,這所學校出了名的流氓土匪,生存壓力太大。當時我的理想是去烹飪技校做廚子,廚子們當然不歡迎我。

然而我猜錯了,那是極為嚴厲的年份,開學第一天我們所有人都被鎮住了,氣氛異常肅穆,教學樓正門口掛著橫幅,要求整頓學風,警惕和平演變。新生們坐在教室里噤若寒蟬,高大威猛的班主任在教室里穿梭來往,先是勒令一個穿牛仔褲的學生脫下褲子,僅著一條短褲繞教學樓跑圈。學校沒有操場,跑步都得繞教學樓。其次是讓一個穿花襯衫的去食堂里鏟煤,恢複一下勞動人民的本色。輪到我的時候,班主任很仔細地檢查了我脖子,又拉拉我的頭髮,確認我是天生的歪頭和天生的鬈髮,這就算下馬威了。第二天有兩個在走廊里吵架的同學被拎到教務處,一人挨了一個警告處分,我們都嚇傻了,連廁所在哪兒還沒認清呢,就已經被處分了。頭一個月里,高年級的孩子像割草一樣紛紛遭到退學和開除,那幫大孩子也懵了,說以前不是這樣的,管得可松呢,只要不打老師基本上不會有任何懲罰。這時你抬頭看看學校里的橫幅就會明白為什麼。

那所學校靠近城東的大橋,旁邊是護城河,往北走一段路就能看到監獄,羅佳的爸爸就曾經關在這裡,我姐姐的男人也是。在八十年代,羅佳曾經一次次地帶我來到這裡,她以一個明媚而憂傷的形象留在了我的記憶中,然而我已經失去了她。

技校的生活十分乏味,但並不平靜。開學沒多久我就見識了一場校內鬥毆,一個學生被人捅穿了肚子,警車直接開進學校,把一群高年級的學生帶走。接下來的日子,更為嚴厲的管制開始了,牛仔褲絕對不允許穿,軍褲也不允許,皮鞋必須得看鞋頭,尖頭和方頭的都不允許,圓頭的可以。襯衫不能帶花,帶條紋的也不行,必須一色的,下擺束在褲子里,領口的扣子只能解開一顆。如果有同學穿打補丁的褲子,那是要受到表揚的。有一次一個笨蛋穿著打補丁的褲子、襯衫和球鞋一起出現,為了求得更多的表揚,結果被班主任趕了出去,說他太像要飯的了。

打架一概處分,見血必開除,打老師的直接送去拘留。有時候不說話的也會倒霉,比如說,校長正好看見你在走廊里站著,他走過來問你四項基本原則是什麼,答不上來就繞教學樓跑吧。

學校明文規定不許蓄鬚,我們之中很多人都沒鬍子,只有嘴唇上的一溜細黑汗毛,這在許可範圍內,汗毛不是鬍子,可是有一天又宣布這全都算鬍子,必須刮掉,我們都去颳了,刮掉以後又長出來,從此它就是鬍子了。

我在十七歲時經過了猛烈的變聲期,颳了嘴唇上的汗毛,從此一發不可收拾,這讓我高興,原來歪脖子並不與荷爾蒙有關,我一切正常,在技校這個地方甚至可以變得更兇悍,像個真正的怪物。

那段時間沒什麼人欺負我,我們班上有一個最強的男人,綽號呆波,他的爸爸媽媽都是跟我爸爸學跳舞的,一九八四年在文化宮俱樂部的第一批學員。呆波佩服我爸爸,按輩分算起來他是我的師侄,不過我不能這麼說,他讓我做他的師弟我也認了,我在呆波的小團體內混得不錯,他們僅僅是嘲笑了我歪頭的客觀事實,並未將這種羞辱付諸行動。我經常買香煙給他們抽,這是一種示好。很快我也成了一個真正的煙民。

我姐姐曾經嘲笑我抽煙的樣子,歪著頭,滿臉無所謂,殘疾而墮落,自以為離經叛道。我告訴她,技校對抽煙的懲罰十分嚴厲,這種在成年人來說極度普通的行為是校園內的頭號禁忌,你甚至可以公開弔馬子,但你不能公開抽煙。我也不知道那些老師為什麼會痛恨它。懲罰的方式也很特別,不處分,不批評,而是扣津貼。技校每個月發給學生十五元津貼,國家補助的,這筆微薄的財產是我們唯一的尊嚴所在,你可以考試不及格,可以被處分,甚至趾高氣揚地捲鋪蓋滾蛋,可是只要你還待在這鬼地方,每個月的月底看到別人拿錢,自己身無分文變成一個窮鬼,一個戇卵,這極傷自尊。儘管只有十五元,但它可以叫人發瘋。所以你應該認識到,我這麼干是真正的離經叛道,就像我沒事愛摸電門一樣。

我們依然在任何可能的場所抽煙,廁所里,樓頂上,樹蔭下。這所學校基本都是男生,抽煙乃是一項光榮的革命傳統,甚至比打架更重要,所有的男生都保持著一種強硬的姿態:我可以穿打補丁的衣服,可以老老實實,可以背誦四項基本原則,但是老子必須抽煙——因為他媽的,抽煙和資產階級沒有一分錢的關係,無產階級才抽煙,資產階級都他媽的戒煙了。

抽煙讓我有一種孤獨感,小小的,微微的。我經常爬到樓頂上,叼著香煙靜靜地望著護城河,對岸的監獄,帶鐵絲網的高牆、圓形崗樓以及像勺把一樣彎曲靜默的大橋。我用這種方式懷念著羅佳,整整十年,我像是穿過了漫長的旅程,到達了一個荒涼而珍貴的地方。我想她簡直快想瘋了。

那是殘疾而墮落的年份。到了九○年,我被評為年級里的資產階級自由化。這得說是我活該,在一次文體活動中,我被呆波他們抬起來扔向一個高年級的美女,她是學生會主席的女朋友。她發出慘絕人寰的尖叫,歪頭,快點滾開。我聞到她身上好聞的味道,她和羅佳長得有點像,一瞬間我沉醉地閉上眼睛笑了,於是我就資產階級自由化了。

技校的資產階級是什麼滋味,我算是嘗到了。每次開大會都是由這些人做開場白,先彙報自己的思想,再站到牆邊,背誦四項基本原則,然後到外面去跑步。有一本白皮小冊子供我們學習,每半個月這些資產階級以及其他受處分的無產階級匯聚一堂,根據教導主任的要求默寫這本政治手冊上的一切內容。最可氣的是我們這些資產階級既不會被開除也不會被處分,說白了,只是個虛名。我曾經問過班主任,既然不喜歡我,為什麼不讓我滾蛋,反正我也不想在這裡待下去了。班主任說,如果我們都滾蛋了,學校就沒有資產階級了,那麼政治課還找誰去上呢?畢竟不是文化大革命,要置我們於死地,無非是教育教育,給大家做一個可供參考的實例——實在對不住,技校這種地方能找到你們資產階級的也實屬難能可貴,忍幾天就過去了。

我們每星期都會有一個下午關在會議廳里看錄像,裡面的士兵燒得不像樣子。那會兒已經不打仗了,大家都覺得當兵沒什麼危險,猛一看到錄像,發現共和國還是很需要衛士的。三個犧牲的士兵的名字被刷在牆上,沒過多久這些名字又被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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