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痴兒

城市被一條護城河環繞,其中有一段就是著名的京杭大運河,少年時代我只是從電視上看到過長江黃河,它們在十二吋黑白熒屏上浩蕩奔騰,而我對河流的理解卻始終停留在這條寬闊、凝滯、渾濁,每到雨季必然泛濫而在旱季水位下降露出陡峭的河岸猶如深淵的護城河。

它同時也是一道分界線,正如一九六七年武鬥非要隔著護城河對打,如果沒有它的存在,說不定就不會死那麼多人。它解決了人們對於城市與農村、時尚與土鱉、今與古、內與外、正與反之間的種種疑問。這是一條哲學的河。

八十年代以後,城裡的人陸續遷去郊外,大量的公房拔地而起,花了整整十年時間,差不多在護城河之外又形成了一個包圍圈,這時人們感到這條河的不便,只有幾座大橋通往城外,每天上下班都堵得嚴嚴實實的,疆界逐漸成為繩索,勒在了城市的脖子上。人們對此無能為力,造橋很費錢,也不可能像對待臭水溝那樣把河道填上,唯一的辦法就是讓現狀維持下去。

河流是複雜的,你會看到河面上漂浮著各種各樣的東西,木排、垃圾、水草、貨船上的棄物、各種動物的屍體包括死豬。它們分布在河道兩側,終年拍打著河堤,彷彿是經歷了透明的埋葬,又被河流的魔法復活,一旦河水泛濫就狂笑著湧向街道。夏天時,每一塊西瓜皮、每一寸爛菜葉都在努力分解發酵,那種膨脹起來的臭味烘烤著沿河的人家,而他們所做的就是把垃圾和糞便繼續傾倒在河裡,使之看上去像是一片沼澤。到了隆冬,枯水季節的河流向下收縮,摟緊了這一切瑟瑟發抖。

偶爾也會有人的屍體。死豬已經夠可怕,死人就別提了,每次都會招來很多活人圍觀,有一次城西大橋下漂來一具赤裸的女屍,那簡直像首長進城一樣,里里外外全都是人,公共汽車停在橋上走不動,車上的人探出腦袋打聽情況,聽說是赤裸女屍,全都要求售票員打開車門,他們要看。不久來了一輛救護車,這令人奇怪,人都死了還要救護車幹什麼?原來屍體漂在了某一戶人家的窗下,仰天看著屋子裡對河梳妝的女人,微微撞擊著她窗下的基石,這個女人嚇出了心臟病。

這是唯一必須撈起來的東西。巡邏艇停在不遠的地方,他們等待著一艘小船,負責打撈屍體的專營商戶。它果然出現了,搭一個破舊的篷,船沿綁著廢輪胎,像死神的黑皮鞋鍈過河水和層層垃圾,不徐不疾靠在巡邏艇邊上。船上兩個老頭,一個搖櫓,一個站在船頭拄著丈余長的撓鉤,和警察交談了幾句,就向著浮屍划去。他們是護城河裡著名的撈屍人,河裡的屍體都歸他們管,那個手持撓鉤負責撈屍的老頭和我一樣,也是個歪頭。

只要他們到場,周圍就會肅穆起來。他們有可能工作很久,如果屍體沉入水中,那通常是失足落水的倒霉鬼,也有可能是城南一帶水質較好的河段上游泳的孩子。對於浮屍,打撈的時間一般來說都很短,撈屍船迅速做完工作,迅速把屍體交給警方,隨之便消失遠去。

屍體出水的一剎那,橋上橋下都會發出低沉的呼喊,既悲痛又驚訝,好像是一種帶有宗教性質的禱詞。而那次撈赤裸女屍,看的人實在太多了,貓臉站在橋欄杆上發出了劇烈的慘叫,然後就被人推下了河,四腳撲騰著向撈屍船游去。歪頭老人說:「找巡邏艇去,我的船隻收死人。」貓臉本來想罵娘,近距離看了一眼屍體,那具浸得像巨肥症的女屍上半身趴在船頭側過臉從濕漉漉的長髮縫隙間瞪了他一眼,嚇得他魂飛魄散,雙腿抽筋,不由大喊道:「救命啊!」

膽大妄為的聯防隊員貓臉連發了三天高燒,病癒以後,他巨細靡遺地講給我們聽:那個女人,不,屍體,她真的什麼都沒穿,頭像籃球那麼大,身上的皮像一層殼,她的嘴巴已經被魚吃掉了……運河裡還有魚嗎?面對我的質疑,貓臉說:「你看見那個撈屍體的老頭嗎?他和你一樣也是個歪頭。你以後很適合去撈屍。」

這種話並不足以傷害我。歪頭顧小山已經十五歲,他同樣膽大妄為,並不遜色於貓臉,他只是有自己的風格,一種沉默、陰鬱而又無所謂的狂妄。

我獨自來到運河邊,撈屍船蹤影皆無,在沒有屍體的日子裡,大部分日子,平淡無聊骯髒緩慢,它躲在哪裡?我寄希望於它再次出現,那是我的秘密所在。

有那麼一陣子,每個星期天的下午,我都會陪伴著方小兵去往城西大橋以外,坐上公共汽車,一直把他送到北郊的聾啞學校。他將在那兒生活學習一個星期,到下個星期六的中午又回到薔薇街。城外的路不好走,坑坑窪窪,下雨天變得泥濘不堪,環城線的公共汽車無不破破爛爛,車上儘是北郊那一帶化工廠里上中班的工人。

小兵十五歲的時候比我高出半個頭,常吃肉的孩子發育得早,去澡堂洗澡時可以看到他兩腿之間如水藻般飄蕩在池子里的黑毛,而我仍是瘦骨嶙峋,說話聲音像小雞一樣啾唧啾唧的,歪著頭看上去最多也就十二三歲。我並不足以保護他,我只是無聊,想找個機會出去兜兜風。

我們坐那趟汽車直到終點,一個鐵塔林立的巨型配電站附近下車,河道散發著濃重的化學品氣味,像一鍋蒸騰著熱氣的酸辣湯。小兵的學校就在一片破敗的廠房後面,同樣破破爛爛,遠看還以為是個車間。四下里全是工廠的低頻轟鳴,起初還好,聽久了你就有一種想大便的念頭。我懷疑小兵住在這地方是不是成天肛門發脹,後來想起他是個聾子。

我和小兵的交流靠一個小本子,他隨身帶著。通過這種書面交流我對聾啞學校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兩百多個學生,二十個老師,專供聾啞人使用的課本,大量的關於聾啞人謀生技能的課程,比如刺繡,又比如在蛋殼上畫畫。等到畢業了,小兵就可以去聾啞職校,所學仍然是,刺繡,在蛋殼上畫畫。反正這裡的旅遊市場大量地需要這些東西。

我在小本上問小兵:你什麼時候畢業?

小兵答:明年。

我問:你想做什麼?

小兵答:我去聾啞職校。

我寫:聽說你爸不讓你念書了。

小兵寫:你呢?

我寫:我也不知道。

內心深處,小兵還是想上學的,聾啞學校很友善,穿過工廠之間的縫隙(它也可以叫街道),走到校門口,一個女老師在門口迎接他,他們互相用手語打招呼,我看不懂什麼意思,但手語配合著她臉上的微笑顯得和藹可親。這讓我艷羨,並痛恨起自己悲慘不堪的小學生涯。有一次我企圖跟著方小兵一起混進去,一位女老師把我攔住了,柔聲說:「你不是我們學校的。」我說你怎麼看出來的。她說:「這個學校每一個學生我都認識。」

我應該去另一種殘疾人學校,可惜世界上不存在。如果可能,我寧願跟著小兵一起來聾啞小學上課,我覺得一個人不說話,光用手比劃比劃,高興的時候寫幾筆,不高興了什麼都不聽,這很不錯。

經過老師們的教導和軟化,方小兵十五歲時徹底忘記了他的扒手技能,這使他成為一個真正無用的殘疾人。有一次我送他,在公共汽車上撿到個皮夾子,他居然沒有揣進自己的口袋,而是老老實實地交給了售票員。失主就在車上,她是一位勤勞苦悶的靠死工資吃飯的女工,她做了一面錦旗,送到了聾啞學校,上書「拾金不昧,身殘志堅」。假如她見識過方小兵從前的樣子,大概會把錦旗改成「人小鬼大,耳聾手快」什麼的。反正這面旗被學校收藏,學校又發了一張小獎狀給方小兵,方屠戶驕傲地把獎狀貼在了正對大門的牆上。那個位置原來貼的是領袖畫像。如此一雪前恥,但他們家的恥辱也未免太多了些,兩個兒子聾的聾痴的痴,方屠戶本人又在外面拈花惹草,一張獎狀顯然是不夠的。眾人憐憫小兵身世多舛,不免刻意多誇了幾句,小兵羞慚地低下了頭,兩個臉紅得像紅蘋果一樣。

這一年,小兵的弟弟方大聰又留級了,他功課實在太差,老師認為如果有退級的話更適合大聰。這堅定了方屠戶的一個理念:念書沒用,念書對方家的人尤其沒用。結果是方小兵倒霉,老方決定結束他的學業,出去學門手藝。我爸爸私下裡還勸過他:老方,讓孩子多讀幾年吧。方屠戶傲慢地說:「你還是為小出多想想吧,我家的事你就別管了。」

我的前途確實很成問題,比方小兵好不到哪裡去。假如初中畢業去升高中,那就意味著要考大學,可是我不可能通過體檢這一關。假如不升高中,而是選擇技校職校什麼的,一則體檢仍然通不過,二則那種學校流氓成群,我爸爸想到我小學時的遭遇也不禁暗自發抖。

那時人們以為我會子承父業,成為一個攝影師,也待在蘇華照相館裡。我爸爸嘆了口氣,他很清楚我這麼個瘦弱的歪頭是難以撐起門面的,蘇華照相館這幾年來一直是靠著他賣帥、跳舞才能維持下來。

有一天我在小兵的本子上寫道:我們做撈屍人吧。

小兵迷惑地看著我,寫道:什麼是撈屍人?

我解釋了一下,就是那個歪頭的老人,拿著一根撓鉤,把屍體拖到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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