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胖姑結婚

那時胖姑住在定慧寺後面的一條小巷裡,獨自一人。

那時胖姑三十七歲,沒有人娶她。她還在軸承廠做車工,又窮,又胖,心臟不太好,而且有糖尿病。

那時我爸爸有錢,又風光。胖姑和他疏遠了,只有在下班的時候,她偶爾會拐進蘇華照相館,看一看我和小妍,打個招呼,然後把自己挪走。

胖姑是什麼時候對我爸爸失去信心的?大概是從他跳舞開始,以前胖姑覺得他只是一個很好看的中年鰥夫,帶著兩個孩子,缺乏生活自理能力,那些來和他相親的女人都不怎麼樣,比胖姑好不到哪兒去,後來他出入於靳家花園,身邊的女人一下子上了兩個檔次。胖姑自卑了。

有一天我爸爸騎自行車經過定慧寺,他穿著條紋西裝,小方頭皮鞋,一看就是從舞廳里出來。他發現胖姑坐在馬路牙子上哭,也沒有人理她。我爸爸下車問她:「胖姑你怎麼了?」胖姑說:「我腳疼,我走不動路了,我一想到自己以後不能走路就哭了。」

我爸爸看了看自行車。那會兒胖姑比一九六七年更重了,眼角也有了皺紋,臉上長了些褐斑。我爸爸說:「胖姑我沒法用自行車馱你,我去叫輛三輪車把你拉回家吧。」胖姑說:「阿宏,你去跳舞吧,你不要管我了。」

我爸爸的眼前浮現出一九六七年的場景,李蘇華和胖姑蜷縮在電線杆後面,到處都是哭爹喊媽的女工。這是他一生中最難忘的場景之一。平時他不愛管閑事,尤其不愛管人家的感情糾紛,這方面他自己屁股都沒擦乾淨,但是面對著胖姑,我爸爸忽然有點昏頭,他說:「胖姑,結婚吧。」

胖姑心頭一喜,以為我爸爸求婚,但馬上意識到世界上沒這麼便宜的事。我爸爸馬上補充道:「找個男人結婚吧。」胖姑心想你他娘的講話能不能別這麼擠牙膏,害我興奮了一秒鐘。想到這個胖姑又哭了,她說:「沒有人會娶我的。」

我爸爸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幫你去想想辦法,給你介紹個男朋友。」

胖姑說:「我不要離婚帶小孩的,我弄不動小孩,也不要太老的,也不要太胖的,也不要太窮的,也不要殘疾的。」

我爸爸說:「還有什麼不要的一起說出來。」

胖姑說:「也不要會跳舞的。」

我爸爸說:「我明白了。」

在我爸爸的人際關係中,這樣的男性完全不存在,必須通過其他人去找。他先問了問老相好關文梨。關文梨說:「這可不太好找,讓胖姑把檔次降下來一點,不要封得那麼死,有點殘疾的應該可以吧?」我爸爸說:「你最起碼找個會跳舞的吧,何必先開了殘疾的口子呢。」關文梨說:「你在想什麼,會跳舞的?」

於是我爸爸又去找了隔壁壽衣店的林雪鳳,林雪鳳曾經給福嬸介紹過男人,雙方一拍即合,還開起了小飯館共同致富。雖然不太吉利,但確實是成功的先例。說到胖姑,林雪鳳頗有印象,但是說到胖姑可能有什麼樣的男人,林雪鳳的腦子裡也是一片空白,轉過頭對她店裡的烏青眼說:「你有什麼朋友可以介紹的嗎?」烏青眼死樣怪氣地翻著眼珠說:「沒有,倒有個朋友是聾啞人,和方小兵一樣,但他只想娶個同樣聾啞的妻子,最好身材苗條一點,胖子不要,別以為殘疾人就稀罕你們正常的,胖,也是一種殘疾。」

烏青眼叔叔姓烏,這個綽號真是太適合他了。那時候林雪鳳已經去別處做大買賣了,壽衣店交給烏青眼管。他看上去很衰,每天縮在櫃檯後面的一堆花圈和壽衣中間,用一雙骨溜溜的大眼睛打量著街道上的一切。混熟了,我姐姐去揶揄他:烏大叔,你身上陰氣太重了,你走出櫃檯,街上的花都謝了。烏青眼說,沒錯,烏大叔能看見鬼的,有一個就在你後面。我姐姐怕鬼,嗷的一聲嚇跑了。

蘇華照相館來來往往的人很多,生意不錯,我爸爸想讓烏青眼把壽衣店遷走,自己獨佔兩個門面,可以把市面做得更大些。烏青眼不答應,他二十四小時縮在店裡,像烏龜愛著它的殼,堅毅而沉默地不允許別人動它。我爸爸是個講道理的人,也就作罷了。

烏青眼離過婚,有個女兒叫小倩,十五六歲了,跟著她媽媽過日子。有時她會來店裡找烏青眼要錢,拿到手就迅速離開,看也不看數目,大概心裡也很怵。烏青眼給了錢就會回到自己該在的位置上,繼續看外面。有一次小倩把錢塞進口袋走了,過了一會兒又很生氣地回來,把錢拍在櫃檯上,讓烏青眼自己看。烏青眼嘿嘿一笑,那是幾張冥幣,他和女兒開玩笑的。他為什麼要開這種倒霉的玩笑,誰也不知道。

開壽衣店的人,多少受到歧視,有點像賤民乾的活。他常年不挪窩,又被人視之為怪物。其實烏青眼也沒那麼沉悶,最起碼,在一九八五年的時候他曾經跟我爸爸學過一陣子交誼舞,那是薔薇街最熱鬧的時光,很多女的跑到蘇華照相館來跟著顧老師蓬嚓嚓,後來又有騷唧唧的男人前來學藝。烏青眼也曾經被這種氣氛打動,他走出了壽衣店,來到對面的曬場,學我爸爸的舞步,好像還學得不錯,但他那張臉,所有人都認識,沒人願意做他的舞伴。有一次他是真的心痒痒了,要求林雪鳳也學跳舞,他們可以配對一起跳。林雪鳳說他神經病,跳舞是很浪費時間的事,再說了,如果她學會了跳舞,她也情願和顧大宏跳。這很傷害烏大叔。有天凌晨他在曬場上獨舞,覺得沒勁,就用掃帚挑了一件長長的衣服假裝舞伴。可想而知,那是什麼衣服。他以為深更半夜沒人看見,不料方屠戶深夜軋姘頭回來,見此場面嚇得大喊一聲,把烏青眼也嚇得大喊,兩個人一起大喊。第二天警察上門,勒令烏青眼不許再搞這種迷信的鬼把戲,會把下中班的女人嚇死的。那以後烏青眼就再也沒動過跳舞的念頭。

那時我們才知道,烏青眼吃過官司。他來到薔薇街,警察視之為不安定因素,需要防範一下。但據林雪鳳說,他是幫人頂罪,並不會真的威脅到我們。其實我們也無所謂,做這種買賣的又有幾個是正常人呢?我們只是覺得他在搞怪之前最好打個招呼,他縮在店裡還好,一旦跑出來就會出亂子,事情就是這樣。

胖姑是被我爸爸拉到薔薇街來的。胖姑一聽烏青眼是介紹人就生氣,說哪有開壽衣店的給人保媒拉縴,這太晦氣了。我爸爸說:「胖姑,你不要搞迷信嘛,烏青眼這個人不壞的。」胖姑說:「你這個話就不對了,烏青眼才是搞迷信的,再說我又不是找他談朋友,我管他人好不好呢。」

我爸爸一時語塞,發現胖姑講話比他有邏輯。到了蘇華照相館,烏青眼也晃了過來,跟胖姑打了個招呼,胖姑愛答不理的。烏青眼也不計較,知道自己身份特殊,後來又想,他媽的,管這種閑事幹嗎,碰一鼻子灰,這個開照相館的真是坑人。

沒多久,那個男人來了。他的條件,烏青眼之前就說了:郊縣戶口,四十歲還沒有結婚,吃過三年官司,出來以後靠擺地攤過日子。這種營生,在一九八七年已經不是很風光了,時代不同了,個體戶必須有一個店面,店面不能是鐵皮棚子,最好有點裝潢,雇個夥計。小飯館、外貿服裝、五金建材皆屬於高檔個體戶,煙雜店、舊貨店、大排檔則是中低檔,照相館是特殊品位,壽衣店則是撈偏門的。

至於擺地攤的那就屁都不是了。

但是那個人出現的時候,烏青眼還是介紹說,他是楊老闆。楊老闆穿著一件西裝,腳上是一雙泡沫底的拖鞋。他自我介紹說,最近進了一批拖鞋正在賣,進貨量稍微有點大,所以自己也穿拖鞋出入了。

胖姑說:「你真的吃過官司嗎?」

楊老闆說:「是的,我和烏兄弟是牢友,我犯的事情不大。」

「什麼事?」胖姑問。

楊老闆說:「開拖拉機撞死了人。」

胖姑狠狠地看了我爸爸一眼,又看看烏青眼。我爸爸攤了攤手,表示你沒說過吃官司的不行,而且開拖拉機撞死人也不屬於犯罪,只是他倒霉而已。胖姑沒明白,她只是看到我爸爸很瀟洒地攤手一笑,心想:你笑什麼,攤手的動作倒是蠻好看的,這種時候你顯得那麼帥,有意思嗎。胖姑的生活中已經找不到可以商量事情的人了,唯一還能信賴的就是我爸爸,但是這位顧老師,他自己的腦筋也不是很清楚。這時楊老闆從包里掏出了一雙泡沫底的拖鞋,女式的,送到了胖姑眼前。

「意思意思。」他說。

胖姑說:「我才不要你的拖鞋,多少錢,我買下來。」楊老闆說:「小小禮物,不成敬意,你要是不喜歡,我下次帶你去朋友店裡搞一雙好的鞋子,不要錢的。」胖姑說:「我有鞋子。」楊老闆就笑笑。

雙方談了談自己的情況,我爸爸本來想,胖姑有點糊塗,各方面的問題由他來代為回答比較好,沒想到胖姑應對如流,出乎意料。說到軸承廠,楊老闆就問,軸承廠效益應該不錯吧。胖姑說,效益不錯,但那個廠長很糟糕,有貪污受賄的嫌疑。楊老闆又問,軸承廠的工人應該不少吧。胖姑說,五百個。說到這裡,楊老闆掏出香煙派發,我爸爸婉拒,烏青眼是不抽煙的,楊老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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