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瘋人之家

麵粉廠的老工人都記得一九七○年,綿密的雨水拉響了防汛抗洪的警報,運河暴漲,碼頭淹了,河水就要漫上公路。水災肆虐的夏天,遠方的災民漸次而來,他們面黃肌瘦,拖兒帶女,在進入戴城之前總會站在麵粉廠門口徒勞地張望。

我的姑媽顧艾蘭那時已經腆著大肚子,每天早晨堅持搭乘廠車,和她的殘疾丈夫一起來到廠里上班。她面色憔悴,鼻尖微紅,而我的姑父穆天順因為兩年前腦袋上挨了一槍,不免顯得有點遲鈍,他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即將成為一個父親。

那個早上電工班的曹剛也在廠車上。車從城北出發,曹剛家是始發站,經過解放路的時候,穆天順和顧艾蘭夫婦上車。平時都會有座位,但那次因為發大水,很多騎車的人都寧願搭乘廠車,顧艾蘭只得站在曹剛身邊。曹剛坐著,沒理睬她,他稍稍扭過頭去,把目光投向徐緩而退的街景。

「曹剛,給我讓座。」顧艾蘭沒好氣地說。

曹剛看了看穆天順,他正坐在發動機蓋上,那兒很燙,冬天的感覺不錯,但那是盛夏。曹剛心想這都能坐下去,看來腦子是被槍打壞了。

曹剛是個電工,做這個工種的人都會受到額外的尊敬,他說有電就有電,他說沒電就沒電。曹剛受不了顧艾蘭用這種口氣和他說話,儘管她也受到額外的尊敬,她是負責發工資的會計,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就可以冒犯一個電工。

曹剛很不情願地站了起來,低聲說:「肚子里的孩子還不知道是誰的呢。」

這是一個傳聞,顧艾蘭和廠長有染,人們談到這種事情的時候都儘可能壓低了聲音,儘可能使謠言更像是真相。顧艾蘭聽到這話身體顫抖了一下,順著曹剛的目光,她看到發動機蓋上自己的丈夫,念念有詞,手拿一支鉛筆頭,在工作手冊上記著什麼東西,他的褲子上已經洇出一攤汗水,冷不丁看過去還以為他尿褲子了。

顧艾蘭坐下去的時候對曹剛說:「曹剛,你會倒霉的。」

第二天,曹剛的老婆,麵粉廠的倉庫管理員王美珍來找顧艾蘭,她把她拉到一個無人的角落裡,低聲抱歉說:「曹剛是胡說八道的,他喝醉了,你知道他最愛喝酒的。」顧艾蘭說:「他沒喝醉,誰一大清早就喝醉啊?」王美珍都快哭了,說:「曹剛是個粗人,他講的話都是道聽途說。」顧艾蘭很不耐煩地說:「你煩死了,我要去做賬了。」她甩下王美珍走掉了,聽到背後的聲音:「我們都知道你和廠長沒有那種事情。」

曹剛很快被調到了碼頭上做裝卸工,王美珍去了車間。人們不禁感嘆顧艾蘭的報復心,以及她實施報復的能力。幾乎沒有人同情曹剛,因為他實在是太囂張了,而且有嚴重的口臭,他對著廠長說話的時候曾經令其劇烈地向後仰頭,這足以讓他去碼頭上扛包了。至於那個悲戚而無能的王美珍,她在倉庫管理員的崗位上似乎也待得太久。

一九七○年顧艾蘭生下了她的兒子,取名穆巽。巽這個字很費解,顧艾蘭說這是解放路上一個瞎子給算的,至於到底是什麼意思,她也不是很知道。穆巽長大以後曾經誇耀說,巽就是風的意思,人們聽到風這個詞總不免認為,當初那個瞎子是在故意揶揄顧艾蘭。

文革結束以後,麵粉廠的廠長因為犯了事情而被判刑,新的廠長上任,碼頭裝卸工老曹終於又回到了電工崗位上。他已經被長年累月的裝卸工作折磨成一個鬍子拉碴、滿臉橫肉的大漢,患有腰肌勞損和小腿靜脈曲張,口臭也沒治好。有一天老曹來到會計室換燈泡,看見顧艾蘭在算賬,就站在梯子上陰陰地說:「這孩子真可憐,親爸坐牢,後爸是個傻子。」顧艾蘭抄起茶杯向著老曹潑上去,他剛把燈泡摘下來,差一點就給電死。老曹從梯子上重重地摔下來,睜開眼看到顧艾蘭那雙大眼睛和兩道深入鼻翼的法令紋,她低聲說:「曹剛,穆巽是穆天順的兒子。我最後警告你,你要是再胡說八道,我就把你和王美珍還有你女兒都扔到河裡去。」老曹不由自主點了點頭,那一刻他確實認為,顧艾蘭是不可戰勝的,她什麼都不怕,世界上竟然有這種女人。

我曾經說過,八十年代,穆天順的瘋病看來是治不好了,他屢次在公共廁所裏手淫,以極其下流的方式成為了解放路一帶的名人。事情不再藏著掖著了,它浮現於生活的表面,顧艾蘭必須面對它,向任何人警告都無濟於事。麵粉廠安排穆天順病休,在一場分配公房的大戰中,顧艾蘭意識到自己不會有份,我的姑媽是個非常冷酷的人,她想辦成的事情即使用匪夷所思的方式也必須得手,她唯一的缺點是做事不留後路。為了分到房子,她安排了穆天順到廠長辦公室去手淫,一套位於頂樓的二居室就此到手,儘管樓層很差,她也滿足了,畢竟是靠這麼不堪的手段贏得的。

穆天順在廠長辦公室捋炮,一共幹了兩次,頭一次把廠長嚇壞了,他衝出辦公室,找到顧艾蘭。顧艾蘭說:「我也沒有辦法,穆天順只想要一套新房子。他是個瘋子,除了干這個以外,也許還會殺人。」廠長看到顧艾蘭的目光堅定,絕無一絲玩笑的意思,不由得感到一陣寒意。而第二次穆天順如法炮製,遇到了在廠長辦公室換燈泡的老曹。

那一次,老曹也在為分房子的事情頭疼,他衝過去揪住了穆天順,解救了困窘之中的廠長。為了讓廠長更無後顧之憂,老曹照著穆天順的小肚子踹了一腳。穆天順發出驚天動地的慘叫,科室里所有的人都跑過來看熱鬧,顧艾蘭也在其中。出乎意料,她並沒有找老曹的麻煩,也沒有安慰穆天順,她抱著胳膊淡淡地說:「挨打了就好,挨打了就分房子。」

那一腳真是恰到好處,顧艾蘭和老曹都有了房子,他們之間曾經是一種雙贏關係,可惜自己都不知道。為了讓他們更好地成為冤家,廠長把他們安排在一樓和六樓,從此以後他們成為鄰居,顧艾蘭家的垃圾經常會傾倒在曹家的院子里,老曹還以顏色,跑到配電板前面,一鉗子剪斷了顧艾蘭家的電線。不過這一切都與穆天順無關了,他在遷入新居的同時,就被永久性地關進了精神病醫院。

我的表哥穆巽有一個比較悲慘的童年,具體來說,就是被解放路一帶的孩子嘲笑為傻瓜的兒子,被各種女人用狐疑的目光打量,被男人們寬容地拍拍腦袋以示他們理解了這種苦難。而穆巽本人,他長得帥氣、英俊、挺拔,他本來不應該受到這種待遇,也許是因為外貌和性格的巨大落差。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會時不時地露出一種厭倦的目光,在逼急了的時候痛徹心扉地嚎叫,以及他的陰鬱,他的自負——人們認為他的外貌具有某種欺騙性,如果他長得很難看,那就意味著他很誠實,或許日子會稍微好過些。

我想起一九八二年,我觀看了一場全區小學生的文藝匯演。在大會上,五年級的穆巽主演了一幕小話劇,他們學校的老師編排的。講的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小學生因為撿到了個錢包,莫名其妙地被失主認定為小偷(多麼不合情理的故事),拿過錢包就走了。於是他憂鬱地站在街頭,一定要再次撿一個錢包,歸還失主,以證明他是個好孩子。這一精神分裂的行為獲得了大隊輔導員、老師、女同學們的同情,人們勸他回家,但他固執己見,陷入了極度的抑鬱和自憐(主要表現在每天放學遊盪於街頭)。最後,失主也被找到了(根本就是揪出來了),他非常自責,不該對這個好孩子抱有懷疑,更不該出言不遜,於是孩子的抑鬱症被治好了,所有的人站在街頭微笑(同時謝幕)。在這出弔詭的三幕話劇中,穆巽演得絲絲入扣,天真,迷茫,壓抑,憤怒,都稍嫌過火地表現了出來,贏得了應有的掌聲,我甚至聽到有些老師在議論:這孩子將來能做演員。

這是穆巽最光彩照人的時刻,一不小心竟成了人生的巔峰,也未免太早了些。那陣子全家在一起吃飯,他總是念叨著話劇里的台詞,甩出眼風,時而激昂時而沉鬱。他甚至還借了一本《雷雨》來翻看。可惜這種榮耀絲毫沒有打動顧艾蘭,她把《雷雨》扔了出去,罵道:「學好算術是正經,當什麼臭戲子!」

穆巽的話劇到處現眼,教育系統搞什麼文藝表演都會上演這一出,他幾乎成為紅人。當時他正面臨小學畢業考初中,功課也拉下了一大截,但據說如果你做演員,哪怕門門課開紅燈也無所謂。這給了他動力,演得愈發賣力。忽然有一天,他被撤換下來,B角頂替了他。我們這才知道,穆巽在一次表演中過於投入,最後的高潮中他控制不住情緒打了失主一個耳光,劇本上根本沒有的,失主被打懵了,稀里糊塗演到了結束。很不幸,飾演失主的是學校里的體育老師,他一貫討厭穆巽,清醒過來以後他覺得非常憤怒,為了這個耳光聲稱要罷演,學校順勢撤了穆巽。

於是我們看見他憂鬱地站在陽台上,緊鎖雙眉,憤怒地嘀咕:「這是為什麼?」我都快笑翻了。

每個人的少年時代大概都需要某種東西的滋養和浸潤,只有穆巽,我在他身上沒有發現任何其他的東西,他靠自身分裂出來的東西培育著,自我生長,自我腐爛。後來他長大了一點,他爸爸公然捋炮,他也跟著一起出名,從傻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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