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跳舞時代

1

一九八五年,我爸爸在薔薇街13號搞他的照相館,那時他是全城跳舞界的名人。顧大宏少年學舞,得自解放前上海灘舞廳的真傳,中年喪妻,不肯續弦,沒有人管著他。他長得好看,又愛穿西裝,甚至打領帶。種種一切,把城裡想學跳舞的女人全都引到了薔薇街上,她們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摟著他,沒有音樂。他們像做早操一樣喊著一二三四,在照相館對面的曬場上轉圈圈。

那些女人大多步入中年,她們很時髦,通常都燙著頭髮,穿著街面上流行的衣服,有的還噴洒些香水,氣味濃烈,不過我姐姐說那只是香波或者花露水而已,真正的香水不是這樣的。她們一茬一茬地來,跳舞之餘,有時在我爸爸的照相館裡拍張照,有時更滑稽,來拍照的女人看見我爸爸教跳舞,在拍照之餘她們也要求加入學員行列。街上被她們搞得鬧哄哄的。那會兒跳舞還是一項禁止的娛樂,最起碼不能在街上公開跳,也不能有營業性的舞廳,街道主任鮑翠芬就沖了過來,指責我爸爸有傷風化。這些女人對鮑主任一概嗤之以鼻,並用我爸爸日常所說的話回敬鮑主任:「毛主席還跳舞呢。」我爸爸本人,他是從來不敢對鮑主任提及毛主席的。

對於開放時期受禁階段的交誼舞,人們的態度很矛盾。比如不愛跳舞的人,說這是淫亂活動,應該取締,並且把攝影師顧大宏之類的渣滓都送去勞教;比如愛跳舞的人,說交誼舞是一種健康運動,活動活動筋骨,跟做早操沒啥兩樣。這兩種思潮都有點說不過去,跳舞不該坐牢,也不該像做早操。如果折中一下,跳舞,它只是跳舞,那人們又會說,這是放屁,世界上有那麼單純的事情嗎?

我爸爸之所以沒有被送去勞教,在於他的謹慎和瀟洒,他教跳舞不收錢!當時有一些老頭子就靠這個掙錢,雖然也沒把老頭子送去勞教,但我爸爸這種中年美男就很難說了,他正是坐牢的好年紀。不過他也不是省油的燈,經過跳舞培訓,一傳十,十傳百,薔薇街上的蘇華照相館很快掙來了名聲。太可悲,他自詡為戴城TOP10的攝影師,結果卻靠出賣色相來維持經營。

我姐姐討厭他不務正業,然而她很快就明白了道理所在。當時顧小妍念高一,是個貪財的女孩,喜歡身上有點零花錢,買書買零食買衣服,既然能掙錢,她就不說什麼了。我們家窮得太久,已經沒資格再嘲笑金錢了。後來我姐姐說,這就好像商場門口的遊戲機,遊戲機並不能維持商場的開銷,但它帶來了人流量,做出了市面。我爸爸就是這台遊戲機。

由於名聲太響亮,後來的事情發生了一點微妙的變化。那些上門學藝的女人不再是清一色的時髦阿姨,她們的檔次逐漸往下降,有的燙了很難看的雞窩頭,有的穿著紡織廠的工作服,有的大嗓門,有的斜眼睛。這他娘的太掃興了,我爸爸硬著頭皮對付了一陣子,自己也覺得很沒臉,他藏起了自己心愛的囚服西裝和黃皮鞋,打扮得像個工人師傅一樣,但阿姨們仍絡繹不絕,絲毫沒有看不起他。最後有個賣皮鞋的阿姨送給了他兩雙小方頭的牛皮鞋子,並叮囑我爸爸,下次再教她跳舞,他必須穿上她送的皮鞋。

我爸爸中年以後的紅顏知己,就是關文梨,她那時在一個文具品商場里賣毛筆,賊貴的那種貨色。與她當初炸油條一樣,她的美貌以及破鞋的歷史讓人們對她格外青睞,戴城所有的書法家都在她的櫃檯上買毛筆,然而毛筆畢竟是奢侈品,普通男人再也不可能像買油條一樣的排隊接近她了。

她仍然愛著我爸爸,她跳舞都是我爸爸教的,可是在一九八五年他們之間出了點小問題,那是顧大宏大紅的一年,他的門口才排著隊,而她那邊反而冷清了。有一天她來蘇華照相館找我爸爸,聽見碧波飯店的女老闆揚言,只要顧大宏願意,她隨時可以嫁給他。關文梨有點受不了,她默默地走開了,後來她轉投一個綽號叫「老克拉」的傢伙門下,跟著另一伙人跳舞。我爸爸呢,因為太熱鬧,並且他也沒打算娶任何開飯館或是賣毛筆的女人,時間過去,感情漸淡,竟也沒有再去找關文梨。

那時各個單位里都有內部的舞會,我爸爸常去。他對場子的要求很高,最起碼得是水磨石的地坪,最好是木地板。他最為中意的地方是靳家花園的商業系統俱樂部,最煩紡織廠的食堂,那地坪實在太糟糕了,用來開批鬥大會還差不多。他沒有固定的舞伴,也就是所謂的「舞搭子」,人們覺得他過於清高,不過很快也就理解了,像他這樣一個以傳授舞蹈為己任的人,是不應該有固定舞伴的。他是蜜蜂,而她們是花朵。他的舞票(或曰入場券)都是別人送的,每每孤身一人騎著自行車去舞廳,就地挑選舞伴,如果沒有合適的舞伴他寧願不跳舞,就在邊上看一會兒。被他邀請的女人都有一點點得意,他從來沒吃過皮蛋,也沒有發展出更深入的感情,甚至連手帕交都沒有一個。這成為他的風格、特色、標籤,以及做人的原則。

即便如此,他還是闖了禍。有一天一個女人的丈夫找到了他,把他堵在照相館裡,說:「你要是再敢帶壞我老婆,我就打斷你的腿。」我爸爸想半天不知道他老婆是誰。後來他也想通了,就開始教男人跳舞,最起碼在有人上門打腿的時候,看見一幫男人在,可以收斂些。最起碼,他可以讓自己不那麼像個色狼。

2

有一天,從工人文化宮來了兩個美艷的阿姨。她們正是我爸爸最喜歡的那種,水蛇腰,不穿外套,一件緊身毛衣勒出身體的線條,中年已婚育婦女特有的妖嬈。她們站在照相館門口問我:「顧大宏呢?」我指了指攝影室。他從裡面探出頭來。她們自我介紹了一下,說:「文化宮也要搞俱樂部,我們想請你來教跳舞。」

顧大宏說:「我跳得不太好,你們可以去找老克拉。」

她們說:「老克拉是個流氓,他遲早要被送去勞教的,還是你的名聲比較好。顧老師,你不要謙虛,都知道你是跳舞拍照雙冠王。」

顧大宏說:「我要看店……」

她們說:「我們要拍一批工廠機關的宣傳照片,做展覽用的,有補貼。你來拍照,教我們跳舞。」

無法抵抗的誘惑,既有錢又能玩,還能體現他藝術家的本色。於是他換上皮鞋,套上西裝,又問她們要不要帶照相機,她們說照相機不必,文化宮的器材比他那個破玩意兒好多了,他就跟著她們走了。臨走讓我找小妍頂在店裡,一般的沖印生意她還是可以接的。

那時工人文化宮已經不太像是工人去的地方了,碰碰車和高空腳踏車,錄像館和溜冰場,亂糟糟的電子遊戲房,都是為青少年準備的,到了晚上全是小流氓。那兩個美艷阿姨抱怨說,好好的工人文化宮,已經沒有工人的容身之地了,領導讓把舞廳開出來,管他娘營業不營業呢。半營業!這總可以了吧?

顧大宏點頭附和,是啊是啊,跳舞是高尚娛樂,沒啥可禁的,看吧,今年年底之前肯定開禁。

文化宮舞廳已經裝修好了,詭稱工人俱樂部。那是一個大廳,燈光音響俱全,只可惜水磨石的地坪還不夠滑,顧大宏建議他們灑點滑石粉,更適合跳華爾茲。那兩個阿姨認真地記下了。好多男女坐成一圈等著我爸爸來教舞蹈,其中還有當年揍過他的兩位,當然他們已經不太記得這件事了。在那裡,顧大宏教了他們各類交誼舞,慢四盪三最簡單,快三倫巴不容易,有人想學探戈的,我爸爸搖頭,探戈你就算學會了也找不到人跳,還是從簡單的開始吧。一群人跟著他磕磕絆絆。忽然走過來一個面色緋紅的中年女人,我爸爸一看就頭大,是胖姑。

胖姑說:「大宏,真沒想到你還會跳舞,以前蘇華都沒告訴我。」

顧大宏說:「蘇華以前也不知道的。」

胖姑說:「你要教教我。」

顧大宏說:「可以的。你先把手裡的瓜子放下。」

教胖姑跳舞太費勁了,我爸爸很快汗流浹背,體力耗盡,感覺自己像個搬傢具的,腳上被踩得一塌糊塗,很後悔穿了一雙新皮鞋過來。教了個七七八八的,我爸爸累趴了,坐在摺疊椅上喘氣。胖姑站著,手裡又多了一把瓜子。我爸爸問她,怎麼會想到來學跳舞。胖姑說:「大齡青年舞會呀,他們說我也是大齡青年。」

胖姑與共和國同齡,共和國都換了好幾茬領導了,她還沒找到一個男人。當時,各地以大齡青年交流活動的名義組織起舞會,打打擦邊球,抗衡國家禁令。像胖姑這樣的,別說公安局,就是國務院都不敢禁止她出來尋找伴侶,遂被文化宮請來做擋箭牌。我爸爸聽了暗中搖頭,心想就憑胖姑的資質,在舞場上怕是很難找到匹敵的,看她站得很累,就讓她坐下一起聊天。胖姑說:「這兒的椅子不經坐,我都坐壞兩把了。」

我爸爸開照相館那會兒借了胖姑的錢,一直感念她的友誼,所以盡心儘力地又教了她幾天,胖姑是真學不會跳舞,也找不到男人。舞廳里的人不免覺得奇怪,以為顧大宏口味獨特,就喜歡胖的,實際上他是有苦難言。過了幾天,胖姑不來了,我爸爸才鬆了口氣,沒想到胖姑去了蘇華照相館,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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