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當年情

「我認識他,他是光明照相館的。」

薔薇街在城西,靠近護城河,街上住的都是窮人。資本家、地主、反革命一概沒有,知識分子也很少,街上一向太平。照他們的說法,即使是日本鬼子進城,也沒有波及此地,阻擊戰是在城南打的,河裡死了兩百多個人。四九年,部隊從城北過來,一個槍子兒都沒打,就把戴城解放了。一百年來,這裡雖然髒亂差,卻是塊福地。直到一九六七年,保派在東邊的解放路上架起了街壘。

在薔薇街上,屠戶是我爸爸唯一的朋友,也是隔壁鄰居。當時我爸爸是國營光明照相館的職工,還沒認識我媽。故事必須從方屠戶說起。

李蘇華追出來的時候已經找不到紅霞小姨,人潮湧向照相館的台階,試圖站在高處看清漩渦中心的情景。情急之中,她扶了一把,找到一塊礁石。我爸爸柔弱的脊樑被後面的人頂住,想退也來不及了。

顧大宏從床底下摸出一個匣子,打開了,裡面是一塊女式的瑞士牌手錶。李蘇華說你怎麼會有這麼貴重的東西。顧大宏說,這是張道軒師傅送給他的,去年在張師傅家裡,紅衛兵衝進來,顧大宏的褲兜里就藏著這塊手錶,以前是張師母的。張師傅說這是他留給徒弟最後的紀念品。當時要不是李蘇華救了他,手錶也就沒了,所以現在送給她。張師傅這個人啊,雖然不太正經,但比很多人都好。

顧艾蘭那年二十五歲,如果不是打仗,她應該已經結婚了。她是麵粉廠的出納,開戰以後一直守在這裡,屠戶最怕遇到她,沒想到她直接出現了。

顧艾蘭說:「話是這麼說,但他畢竟是被六月天兵抓走的,你們誰有本事把他弄出來?」

張師傅曾經是很風光的,戴城攝影界的名流,直到一九五五年,他還穿著西裝皮鞋出入於舞廳,會跳倫巴,會玩斯諾克,家裡有電唱機(六一年賣掉換了口糧),這些都是從上海帶下來的。顧大宏是赤貧出身,運氣好,跟上了這麼一位師父,他本人身上的憂鬱氣質,除了娘胎里自帶以外,就數張師傅給他發揚光大了。那不但是他技術上的師父,還是精神上的師父。張師傅曾經對顧大宏說過:「國民黨的正規軍,都是軍容整肅,雄赳赳氣昂昂。」又說:「胡蝶,白光,阮玲玉,那才是電影明星。哪像某某女演員,一張大餅臉,就適合演個烈士。」這都是驚世駭俗之言,要是傳出去,那就是現行反革命,可以立即執行槍斃而不必再揍他了。

信使是麵粉廠的老工人,叫王三給,他從城西大橋過來,剛過橋就聽見打槍的聲音,想往回跑已經來不及了,子彈咻咻地飛過橋面。他鑽進一條小巷,縮在垃圾桶後面,直到天亮才混進薔薇街,顧大宏已經不在了,整條街上都沒一個住戶,全跑了。王三給壯著膽子來到六月天兵司令部門口,說起顧大宏的名字,沒人知道,再說起大耳朵,哨兵說大耳朵吃壞肚子,已經回紅旗橋了,王三給只好再跑到紅旗橋。到那兒已經快中午,水米未進,李蘇華一開門他就暈倒在了門檻上。

起初,顧大宏還穿過封鎖線去上班,一天下午,薔薇街上徐德的兒子出去買燒餅被個試槍的笨蛋走火打中了後背,當場就死了,往後的日子所有人都縮在家裡,好像過年一樣。顧大宏的日子過得很逍遙。我爺爺顧長根,我姑姑顧艾蘭,他們全都是保派骨幹,剛打起來的時候就撤到城外去了。

屠戶那時聽見了炮聲,問道:「哪兒在打炮?誰在打炮?」

顧艾蘭不屑地說:「什麼奸不姦細不細的,都是認識的人。你,我也認識,不就是紅旗橋下面大耳朵的小女兒嗎?八中的。你們打張道軒的那次我都看見了。你的姐姐,和我們家顧大宏玩得很要好吧?」

大耳朵聽了半天算是明白了,對顧大宏說:「就是說,是你姐姐指使麵粉廠的人抓了屠戶,然後要用他來換你姐夫?」

「你爸爸這次發育啦,要做戰鬥英雄。」

紅霞小姨氣得大喊:「爸爸,砸了探照燈。」季承民說:「探照燈不能砸,這是命令。」大耳朵在頂上說:「我沒事,找個人上來幫我。」這句話大耳朵已經說過二十遍了,下面的人伸著脖子,半張著嘴巴仰頭張望,好像什麼都沒聽見。紅霞小姨撂下槍,抬腿往鐵梯子上爬,被一群人抱了下來。他們告訴她,槍手最喜歡打女人,槍手對女人耍流氓的唯一辦法就是擊斃她,雖然她跑得夠快,但在爬上水塔的幾分鐘內她會成為一個幾乎靜止的活靶子。

李蘇華和紅霞小姨來到了街口,都穿了軍裝。李蘇華的腰際扎了一根武裝帶,那是紅霞小姨借給她的,成色很舊。顧大宏瞥了一眼,覺得新軍裝配這麼一根皮帶有點不搭調。他要是知道這根武裝帶曾經揍過八中校長、校長的老婆、教導主任、語文老師、語文老師的兒子,他要是知道上面的暗斑其實是上述人等的血跡,大概就不會那麼矯情了。陽光和火光勾勒出他的英俊,雖然年輕但已頗具內涵的眉頭微微皺著。李家姐妹也注意到了他,但並未將他和「長得很資產階級的顧大宏」聯繫起來,她們只覺得這個人怪怪的,有一種漫不經心的厭倦。其實他只是對那根武裝帶有點意見。

你從前頭髮

比太陽更黑暗

鋸木人帶走你

燒草人帶走你

試藥人帶走你

你飛過蒼山

我怎麼還在這井中

等著你

帶來少年的豌豆

屠戶說:「屁,我還得回去找李紅霞,我還要告訴他們你給我用酷刑。」

屠戶二十歲的時候想和李紅霞結婚,一直憋著不敢說出來,現在是徹底輕鬆了。屠戶心想,雖然大耳朵失信於人,但目前他和紅霞小姨的交情,夠頂得上十七八個豬心了,至於這場革命鬥爭,完全就是打爛仗嘛,他娘的一群戇卵,居然不明白探照燈轉向以後就能直接打爆,還覺得是什麼重要任務,重要個屁。

屠戶說:「我知道你會來救我的。」

屠戶睡著了,覺得放心極了。他口袋裡的子彈滾落在草席上,紅霞小姨看到了,又撿了回去,揣進了自己口袋裡。

紅霞小姨坐起來,握著屠戶的手汗,他正在變小,像那個聾孩子一樣。她悲憤難當,大喊道:「我一定會回來救你的。」

顧大宏看出她的心思,指指隔壁說:「那兒是方屠戶家,你要去看看嗎?」

屠戶的聲音變得異常輕柔,好像又回到了他在砧板底下給師傅扇扇子的時候。紅霞小姨很聽不慣,白了顧艾蘭一眼,說:「屠戶,趕緊運麵粉。」屠戶答應了。顧艾蘭再次發出一陣尖笑。

顧大宏說,不知怎麼的,當時自行車鈴忽然響了,沒人按它它自己響了,好像戰馬嘶鳴,由不得他多想,跳上自行車獨自向出事地點去。

那正是八中紅衛兵以及我的紅霞小姨,後面跟著李蘇華。顧大宏站起來想溜,被一伙人堵在屋子裡,他實在是太醒目了,紅衛兵的皮帶雨點似的抽過來。顧大宏大喊起來:「我是革命群眾!」紅衛兵說:「你是來要黃色照片的吧?」顧大宏心想,這些紅衛兵真是要命,精力無限,上午砸,中午燒,下午斗,這會兒天快黑了他們還來抄家。當時他不知道,各個中學的紅衛兵自成體系,張師傅固然把裸照都交給了八中小將,但其他中學的還在往他家裡跑,傳說他家裡的裸照不止這麼多,打一頓,他就交一張,這還了得?那年頭搞一張裸照比搞金子還難,更何況,八中小將拿到那批裸照之後,裸照就消失了,不知道被誰順走了,為了革命他們必須再找張師傅要一套裸照。

顧大宏答應了李蘇華,一起去長征小學。到了那天,隊伍經過薔薇街,顧大宏在給自行車打氣,說:「我覺得保派有陰謀,你別去了。」

是李蘇華救了他。李蘇華作為紅衛兵骨幹的姐姐,本人又是革命群眾,穿著軍裝,扎著殺器似的武裝帶,說話很有分量。紅霞小姨適時地添了一句:「趕緊滾蛋,不許再來。」顧大宏捂著左臉蹲地上,並不滾。紅衛兵頭頭舉起皮帶,紅霞小姨忙踹了顧大宏一腳,大罵道:「滾!」這時方屠戶來了,屠戶看見李紅霞就笑,說:「你們拍照了嗎?」話音未落,臉上挨了一下,和顧大宏一起滾了出去。紅霞小姨心中嘆息,這傢伙長得不錯,可惜是個戇卵。等到顧大宏騎著自行車,馱著方屠戶離開,她又暗罵:戇卵還挺有錢的,居然騎自行車。

過了幾天,李蘇華去照相館拿照片,張師傅在自己家裡弔死了。那天正是顧大宏站在櫃檯里,她接過照片,和顧大宏對視了一眼,笑了笑,顧某人哭喪著臉,也笑了笑。這時,光明照相館的吳師傅從外面衝進來,說:「張道軒畏罪自殺了。」眾人皆愣住,吳師傅振臂高呼:「打倒反革命流氓張道軒!」眾人一起呼應,顧客們不知道張道軒是誰,也跟著喊了一通。顧大宏心想,老吳還欠著張師傅三十塊錢沒還呢。

紅霞小姨狂叫:「屠戶,你他娘的跑啊!」

他們後來也結婚了,婚期和顧大宏李蘇華幾乎同時,他們在麵粉廠里辦了極為簡陋的喜事。一九六八年春天,一顆跳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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