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馬賽爾在第二天三點鐘又露面了,他臉色發青,雙眼通紅,額上紫了一塊,褲子撕破了,滿嘴噴燒酒味,渾身骯髒不堪。

他每年都習慣於去六法里外的伊克鎮附近一位朋友家吃聖誕節子夜後的年夜飯;此刻他比任何時候都結巴,一邊哭著,一邊想打自己,還哀求著寬恕,彷彿犯了什麼罪過似的。他的兩位主人饒恕了他。一種奇特的寧靜促使他們寬容。

雪突然融化了,他們去花園裡散步,呼吸溫暖的空氣,感受到活下去的幸福。

難道只是偶然性使他們避開了死亡?布瓦爾憐憫起自己來。佩庫舍回憶起他初領聖體時的情景;他們對支配他們的「力量」和「動因」充滿感激之情,忽然想到閱讀聖書。

《福音書》使他倆心花怒放,像陽光一般照得他們目眩。他們彷彿看見耶穌站在山頭,伸出一隻臂膀,山下的人群正在聽他講話;或看見耶穌站在湖邊他的使徒們當中,使徒正在收網;後來又看見他騎在一頭母驢背上,周圍響起了「哈利路亞」 的聲音,風經過微微顫動的棕櫚樹吹拂著他的頭髮;最後,他在高高的十字架上,頭偏在一邊,從頭上朝人間流下一滴永恆的露珠。

至於奇蹟,其中的道理並不使他們感到奇怪;他們在童年已經熟悉那些奇蹟了。聖約翰的崇高使佩庫舍心醉神迷,促使他更深入地理解《仿效基督》 。

這裡沒有道德說教的寓言,沒有花,沒有鳥;卻有嗚咽,有揪心的痛苦。布瓦爾在翻閱這些書頁時感到悲傷,一頁一頁都彷彿是在霧朦朦的天氣里,在一座隱修院深處的岩石和墳墓之間寫成的。我們有限的生命在書里顯得如此悲慘,所以必須忘記生命,回歸上帝。這兩個天真的漢子,在經歷了那麼多失望之後,感到很有必要變得單純,有必要愛點什麼,並讓思想得到休息。

他們開始閱讀《聖經·舊約》中的《傳道書》 、《以賽亞書》 和《耶利米書》 。

然而《聖經》中那些聲如獅吼的先知,那雲端隆隆的雷鳴,那火焚谷 里的嗚咽聲,以及上帝像狂風驅散烏雲一般趕散各帝國的情景嚇壞了他們。

他們是在星期天閱讀那些東西,那時人們正在晚禱鐘聲里做晚禱。

有一天,他們去聽了彌撒,後來又去聽過。一個星期下來,望彌撒成了一種消遣。德·法威日伯爵和伯爵夫人遠遠地向他們打招呼,這事已經被人注意到了。治安法官眨眨眼對他們說:

「好樣的!我讚賞你們。」

如今,老闆娘們都愛給他們送去祝過聖的麵包。

熱弗羅依神甫訪問過他們一次,他們也作了回訪,就這樣頻繁交往起來;神甫卻閉口不談宗教。

他們對他這種克制態度感到吃驚,所以佩庫歇裝作無所謂的神氣問他,要想信仰宗教該怎麼辦。「還是先參加宗教儀式吧。」

他們開始去教堂參加活動,一個滿懷希望,另一個出於挑戰,因為布瓦爾相信自己絕不會成為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整整一個月里他都按時去望彌撒,但與佩庫歇相反,他不願意強制自己吃素。

難道那是一種保健措施?誰都知道「保健」值幾個子兒!難道事關禮儀?打倒禮儀!是向教會表示俯首帖耳?他同樣嗤之以鼻!簡而言之,他宣稱吃素是荒謬的規矩,是偽善的,是與「福音」的精神背道而馳的。

過去的年代,每逢聖星期五,日爾曼女人給他們上什麼,他們就吃什麼。

然而這次,布瓦爾給自己要了一份牛排。他坐到桌邊,開始切肉,馬賽爾盯著他,好不憤慨;與此同時,佩庫歇認真地剝他那塊鱈魚的皮。

布瓦爾一隻手拿著叉子,一隻手拿著刀,愣了一會兒。最後還是下了決心,把一口肉舉到嘴邊。突然,他的手抖起來,他那胖乎乎的臉變得蒼白,他的頭也往後仰過去。

「你不舒服啦?」

「沒有!不過……」

他坦白了。由於他受過的教育(這教育可比他厲害),他在這一天不能吃葷,因為他怕死。

佩庫歇倒並不濫用他的勝利,他只利用來為自己隨心所欲地生活服務。

一天晚上,他回家時臉上洋溢著愉悅和莊重,他不自覺地透露說,他剛才做了懺悔。

於是,他倆開始討論懺悔的重要性。

布瓦爾承認第一批基督教徒的懺悔影響很大,因為那是在公眾面前進行的:現代的懺悔實在太容易了。不過他也不否認,這種自我調查形式不失為一種進步的因素,一種引起道德激情的根源。

佩庫歇希望自己完美無缺,便開始尋找自己的毛病;他那一陣一陣的傲氣早就一去不復返了。他對勞動的愛好使他擺脫了懶散;至於貪戀美食,誰也不如他那樣節制飲食。不過他有時被狂怒所主宰。

他發誓不再怒氣衝天了。

接下去就應該具有德操,首先是謙虛;也就是說不認為自己勞苦功高,因而不該得到哪怕最微小的獎賞;必須犧牲自己的才智,使自己甘居低位,而且低到任人踐踏,有如踐踏道路上的污泥。他離這種心理狀態還遠著呢。

他還缺乏另一種德操:貞潔。因為他在內心深處很想念梅麗,水粉畫上那個穿路易十五式長袍的袒胸露肩的女士也讓他局促不安。

他把水粉畫藏進五斗櫥,而且廉恥之心倍增,甚至到了害怕把目光放到自己身上的地步,他睡覺也穿一條襯褲。

圍繞一個「淫」字花那麼多心血反而助長了「淫」。尤其在早上,他得忍受激烈的內心衝突,有如聖保羅、聖伯諾依 和聖吉羅姆 在晚年的經歷;於是,他持續不斷地求助於狂熱的自願受苦的活動。痛苦是一種贖罪,一種補救,一種方法,是對耶穌—基督致敬。一切愛都需要犧牲,有什麼比犧牲我們的肉體更痛苦的犧牲呢!

為了禁慾修行,佩庫歇取消了飯後的一小杯酒,鼻煙也縮減到一天四次,連最冷的天氣也不戴大蓋帽。

有一天,布瓦爾想把掉下的葡萄藤重新繫上,便貼著住宅平台的牆放上一個梯子,在無意中,他正好把身子探進了佩庫歇的房間。

他的朋友一直裸到腹部,正用撣衣鞭輕輕拍打自己的肩膀;他越打越起勁,乾脆脫掉短褲,使勁抽打臀部,然後氣喘吁吁,一頭倒在椅子上。

布瓦爾慌亂不堪,彷彿發現了不應該突然發現的秘密。

一些日子以來,他注意到窗戶比從前乾淨,餐巾沒有過去那麼多窟窿,飲食也可口多了;這個變化應歸功於本堂神甫的女僕雷娜的干預。

雷娜把教會的事務同她的廚房活計混在一起,她強壯得像個扶犁的夥計,儘管對人並不恭順,卻忠心耿耿。她毛遂自薦,前來管理他們的家務,提出各種建議,變成了那裡的女主人。佩庫歇絕對信賴她的經驗。

有一次,她給他帶來一個胖乎乎的傢伙,此人有一雙中國人一樣的小眼睛,鷹鉤鼻子。她管他叫古特曼先生,是賣宗教用品的批發商;他在庫房下邊打開箱子,取出幾件裝在盒子里的東西:十字架、紀念章、各種型號的念珠、小禮拜堂用的枝形大燭台、手提式祭台、假寶石串、藍色紙板做的小聖心、紅鬍子的聖約瑟 和一些耶穌受難瓷像。佩庫歇垂涎三尺,僅僅因為價錢而未敢問津。

古特曼並不要錢。他寧願作些交換,所以上樓來到博物館。他準備貢獻一大堆他的小商品,換取他們的古鐵器和所有的鉛印。

布瓦爾覺得那些小商品非常難看,但佩庫歇的眼力、雷娜的堅持和那舊貨商的油嘴滑舌終於說服了他。古特曼見他如此好對付,便得寸進尺,還想要那把古戟。布瓦爾剛給他表演了戟的用法,感到疲倦,便讓給了他。一算賬,這兩位先生還欠他一百法郎。事情總算得到解決:一百法郎分成四張三個月到期的票據。他倆競為買賣便宜而慶幸!他們把得到的物品分放到每套房間里。博物館裡陳列的是耶穌誕生的馬槽模型和天主教堂的軟木模型。

佩庫歇房裡的壁爐上放了一個聖約翰·巴蒂斯特的蠟像;一些著名主教的肖像則順著走廊擺放;樓梯下面,聖母像掛在一盞帶小鏈的燈下,聖母披一件天藍色的披風,戴一頂星光閃爍的頭冠。馬賽爾一再擦拭那些光彩奪目的聖物,想像天堂里也不會有什麼比這些東西更美麗了。

那尊聖彼得的雕塑被砸碎了,多麼遺憾!否則放在走廊里該多麼神氣!佩庫歇有時站在過去的堆肥坑前,還認得出雕像的三角冠,一隻便鞋和一段耳朵;他唉聲嘆氣,然後繼續修剪園子里的花木,因為他如今已把體力勞動同宗教修鍊結合起來;他穿著道袍鋤地,把自己比作聖布魯諾 。不過這種喬裝改扮可能是一種瀆聖罪行,於是他放棄了。

但他仍然模仿教士的做派,無疑是因為本堂神甫經常到他們家走動。他像神甫那樣微笑,用他那樣的聲音說話,還裝出怕冷的神氣,像他那樣把雙手交叉縮到袖筒里,直到手腕。終於到了這一天:雞鳴惹他討厭,玫瑰花讓他感到噁心;他再也不出門了,或者一出門便向原野投去惡狠狠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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