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凄涼的日子開始了。

他們再也不進行學習研究,因為害怕受騙;沙維尼奧爾的居民背離了他們,當局能容忍的報紙什麼消息也提供不了,他們感到極度的寂寞,徹底的無聊。

有時他們翻開一本書,隨即合上;何苦呢?還有些天,他們想起去打掃花園,但幹了一刻鐘便感到疲勞;或者想起去農莊看看,但回來時卻灰心喪氣;想料理家務時,日爾曼女人卻唉聲嘆氣,只好放棄。

布瓦爾想給博物館造個一覽表,他宣稱館裡的小玩意冒傻氣。

佩庫歇借來朗格洛瓦打野鴨的獵槍,想打雲雀;獵槍響第一聲就炸開了,險些要了他的命。

這一來,他們只好生活在鄉村特有的那種煩悶里,煩悶是那樣沉重,而發白的天空還用它那乏味的單調撫摩絕望的心。他們聽聽哪個男人穿著木鞋順牆根走路的腳步聲,或聽聽雨水打在房頂又流到地上的滴答聲。樹上的枯葉時不時掠過窗玻璃,再旋轉著飄走。模糊的喪鐘聲隨風傳到這裡,一頭母牛在牲畜棚深處哞哞叫著。

他倆面對面坐著打哈欠,看看日曆,再看看掛鐘,等著開飯;視野里的東西永遠千篇一律:正面的田野,右邊的教堂,左邊的一排白楊樹;白楊樹的樹梢在輕霧中搖動,老是那副可憐巴巴的模樣。

他們過去還可以互相容忍的習慣如今已使他們感到苦不堪言。佩庫歇好把他的手巾放在桌布上,這使他變得讓人厭惡;布瓦爾再也不離開他的煙斗,聊天時還老左搖右晃。他們之間常發生爭執,為菜肴,或為乳酪的質量。他倆單獨在一起時,心裡卻各想各的。

有一件事使佩庫歇亂了方寸。

沙維尼奧爾騷亂之後兩天,他出門散步,以宣洩政治上的挫折帶來的不快。他來到一條覆蓋著茂密榆樹的小路上,忽然聽見背後一個聲音在叫:

「站住!」

原來是卡斯提雍太太。她在道路的另一邊跑,沒有瞧見他。在她前邊大步走著的男人轉過身來,是高爾居!他倆在離佩庫歇兩米左右的地方走到一起,一排榆樹把他們和佩庫歇隔開了。

「是真的嗎?」她說,「你要去打仗?」

佩庫歇悄悄溜到排水溝里聽他們說話:

「哼!沒錯,我要去打仗!」高爾居回答,「這關你什麼事?」「他竟然問這個!」她擰著兩隻胳臂大聲說道,「可你要是被殺死怎麼辦,我心愛的人!啊!留下來吧!」

她那雙藍眼睛比她的話語更熱切地懇求著他。

「讓我安靜!我該走了!」

她突然憤怒地冷笑一聲:

「那一位也允許你走,是嗎?」

「不談這個!」

他舉起握緊的拳頭。

「別!我的朋友,別這樣!我不吭聲,我什麼也不說。」

大滴的眼淚沿著她的雙頰撲簌簌落到她縐領的蜂窩形褶襇里。

正是中午時分。太陽在覆蓋著金黃麥穗的原野上閃閃發光。遠處,一輛馬車的防雨篷緩慢地滑行著。空氣沉悶,令人昏昏欲睡;沒有一聲鳥啼,沒有一聲蟲鳴。高爾居折斷一根細枝,用它來刮樹皮。卡斯提雍太太沒有抬起頭來。

她在思索,可憐的女人,她想到自己的犧牲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她還想到為他付清的債,為他抵押出去的自己的前程,為他而失去的名譽。可是她並沒有抱怨,她只想喚起他對他們戀愛初期那些日於的回憶。那時,她每天夜裡都要去穀倉里同他幽會;結果有一次,她丈夫以為出了賊,從窗口放了一槍。子彈到現在還留在牆上。

「我最初見到你那一刻,就覺得你像王子一般英俊。我愛你的眼睛,你的聲音,你的步態,你的氣味!」

她低聲補充一句:

「我為你整個身子發狂!」

他微笑了,為傲氣得到滿足而得意洋洋。

她用雙手從腰部抱住他,頭往後仰,彷彿在出神地欣賞他:

「我的心肝!我的寶貝!我的靈魂!我的生命!瞧你,說話呀,你想要什麼?要錢嗎?會找到錢的。過去我有錯!我讓你感到厭煩!原諒我!去裁縫店裡定做幾件衣服吧,去喝香檳酒,去花天酒地,我什麼都允許你干,什麼都允許!」

她用盡最後的力氣喃喃說:

「甚至容忍『她』!……只要你再回到我身邊。」

他朝她的嘴唇俯下身去,一隻胳膊摟著她的腰,以免她倒下去,她結結巴巴地說:

「小心肝!我的親親!你多美呀!上帝,你真英俊!」

佩庫歇一動不動站在排水溝里,溝邊的泥土齊他的下巴,他注視著他們,喘著粗氣。

「別軟弱!」高爾居說道,「要不我可能趕不上驛車!人們正在準備一場了不起的暴動;我是他們中的一員!給我十個蘇,好請車夫喝一杯攙燒酒的咖啡。」

她從錢袋裡抽出五個法郎。

「你得趕快還我。耐心點!從他癱瘓以後到現在,想想吧!要是你願意,我們可以去克羅瓦·讓瓦爾教堂,我的親親,我會在教堂里的聖母像前起誓,他一死,我就嫁給你!」

「嘿!你的丈夫,他死不了!」

高爾居一轉身走了。她趕上他,緊緊抱住他的雙肩:

「讓我跟你一道走!我要做你的僕人!你需要一個人。不過還是別走吧!別離開我!我寧可死掉!殺了我吧!」

她爬到他的膝蓋跟前,竭力去抓他的雙於,想吻他的手;她的便帽掉在地上,接著掉下去的是她的壓發梳,她的短髮隨即披散開來,耳根的頭髮已經發白。因為她自下而上瞧著他,又抽抽噎噎,眼皮發紅,嘴唇虛腫,高爾居突然感到惱怒,將她一推:

「往後站,老太婆!再見!」

她站起來,扯下掛在她脖子上的金十字架,順勢朝他扔過去:

「接住,無賴!」

高爾居一邊往遠處走,一邊用小棍子敲打道旁的樹葉。

卡斯提雍太太沒有哭泣。她張著嘴,兩眼黯淡無光,愣愣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彷彿在絕望中變成了石頭人。她已經不是一個活人,而是一件徹底毀壞了的東西。

佩庫歇適才在無意中發現的事對他來說彷彿發現了一個世界,整個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有炫目的光,有一個個無序的開花期,有海洋,風暴,有寶庫,也有不可測知的深淵;這個世界顯示出令人畏懼的東西,那又何妨?他夢想愛情,他渴望像這個女人一樣感覺愛情,像這個男人一樣引起別人的愛。

不過他仍然極端憎惡高爾居,在自衛軍隊伍里,他費了好大的勁才沒有揭發他。卡斯提雍太太的情人以他高挑的身材,均勻而拳曲的鬢髮,絮狀的鬍鬚和征服者的神氣使佩庫歇相形見絀;而他佩庫歇的頭髮……緊緊貼在他的頭頂,活像戴了一副浸濕的假髮;他那裝在寬袖長外套里的上身活像一個長枕頭;他的兩顆大牙已經鬆動,而他的面貌看上去又十分嚴厲。他認為上天太不公平,感到自己條件太差,連他的朋友都不喜歡他了。

布瓦爾每天晚上把他扔在家裡。自布瓦爾的妻子過世以後,本來就沒有什麼妨礙他續弦,他如果那麼做了,後娶的妻子此刻就會溺愛他,為他管理家務。現在想這事已經太老了。但他仍然在鏡子里仔細端詳自己。他的兩顴還保持了紅撲撲的顏色,他的頭髮仍和往昔一樣拳曲,沒有一個牙齒鬆動。一想到他還能招人喜歡,他就感到青春煥發。波爾丹太太突然出現在他的記憶里。她從前曾主動接近過他:第一次是在麥垛被燒的當兒;第二次是在邀請她晚餐時;接著是她參觀博物館那天他朗誦詩剮的時刻;最後是她接連在三個星期天前來走訪,沒有記仇的跡象。這樣一想,他便去到她家;回來時,遂下定決心勾引她。

自佩庫歇觀看小保姆在井坎上汲水那天起,他同她談話更經常了。無論她打掃走廊,還是晾晒衣物,還是轉動有柄平底鍋,他都高興地看個沒完,從不膩煩,連他自己都為這種激情感到吃驚,好像又回到了青春期。他為此而興奮、焦躁,而情思昏昏。卡斯提雍太太緊緊抱住高爾居的情景常出現在他的記憶里,使他倍受折磨。

他詢問布瓦爾,放蕩的男人如何行事才能得到女人。

「他們給女人送禮,請她們去飯館裡享受美味。」

「很好!那以後呢?」

「有些人假裝暈倒,好讓人把她們抬到長沙發上;還有些人故意把手絹掉在地上。最棒的女人會直截了當同你約會。」

布瓦爾便滔滔不絕地描繪起來,他的描述有如淫穢版畫,激起了佩庫歇的想像。

「需要遵守的第一個準則,是別聽信她們說的話。我認識幾個女人,她們表面看上去像聖女,實際上是些地道的淫婦!最重要的是必須大膽!」

然而大膽得靠自覺。佩庫歇一天一天推遲他的決定,再說,他也害怕日爾曼女人在場。

他希望這老女僕自動要求結賬走人,便一味額外增加她的苦活兒,記下她多少次喝得酩酊大醉,大聲呵斥她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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