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小保姆感到好玩,卻什麼也不懂,劇中的語言使她極為驚訝,詩劇中嗡嗡的聲音又讓她著迷。高爾居為悲劇里大段大段充滿哲理的台詞鼓掌,也歡迎情節劇中一切站在人民一邊的東西;因此,兩位主人為他的鑒賞力而陶醉,甚至考慮給他上一些課,以便將來把他培養成一個演員。這樣的前景簡直衝昏了木匠的頭腦。

他們這個工程已經傳揚開去。沃考貝依對他們談起此事用的是挖苦的口吻。一般說,人們對這個工程都嗤之以鼻。

他們為此卻更加自尊自重:他們已自詡為藝術家。佩庫歇蓄起了小鬍子;布瓦爾考慮到自己的圓臉和禿頂,認為沒有什麼比「貝朗瑞 式扮相」更適合於他了!

他們終於決定寫一齣戲。

困難在於主題。

他們在午餐時尋找主題,而且喝咖啡,因為那是動腦筋必不可少的飲料,咖啡之後再喝兩三小杯酒。他們躺上床睡覺,之後又下樓去果園,在果園散一陣步,最後還是出門去外面尋找靈感。他們並排走啊走,回家時已筋疲力盡。

要麼就上兩道鎖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布瓦爾擦完桌子,在面前擺上紙,把羽毛筆蘸上墨水,坐在那裡,兩眼望著天花板;與此同時,佩庫歇坐在安樂椅里冥思苦想,兩腿伸得直直的,埋著頭。

有時他們感到一陣戰慄,彷彿刮來了一股構思的風;正要抓住它時,它又無影無蹤了。

然而畢竟存在發現主題的方法。隨便抓一個題目,事件就會從題目里產生出來;要麼就發揮一條諺語,有時還可以將好些偶發事件組合成一個。但這些方法沒有一個能達到目的。他們又翻閱一些趣聞彙編,多部著名訴訟案件彙編和一大堆故事,仍然徒勞!

他們卻幻想自己的劇作已在奧德翁劇院演出,想著演出的場景,懷念巴黎。

「我這人就是當作家的料,我可不是生來為了埋沒在鄉下!」布瓦爾老這麼說。

「我跟你一樣。」佩庫歇就這麼回答他。

他忽然受到啟迪:他們之所以困難重重,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戲劇寫作的規則。

於是開始在奧畢涅克 的《戲劇實踐》和其他幾本不太過時的著作里學起規則來。他們就一些重大的問題進行辯論:喜劇是否能寫成詩劇;悲劇從當代故事裡吸取奇聞逸事是否超過了界限;男主角是否都應當德操高尚;悲劇只能容納什麼樣的無賴;醜惡的東西可以表現到什麼程度;但願細節都能歸於惟一的目的,但願趣味越來越濃,當然,願結局和開端一致!

創造一些能牢牢吸引住我的手段吧,布瓦洛 說。

通過什麼辦法創造這種手段?

願你所有講話中激越的感情

去尋找,溫暖,並震動心靈。

如何溫暖心靈?

足見規則是不夠的;還需要才華。

才華也還不夠。根據法蘭西學院的說法,高乃依對戲劇一竅不通。若夫華 詆毀伏爾泰。敘布里尼 嘲笑拉辛。拉阿普一聽見莎士比亞的名字就暴跳如雷。

老式的文藝批評使他們倒胃口,他們想了解新式的,於是弄來一些報紙上的戲劇分析文章。

多麼放肆!多麼頑固!多麼不誠實!對傑作進行凌辱,對平庸之作卻頂禮膜拜;被誤當成學者的人無知無識,被捧為才智超群的人愚蠢之至!

有必要依靠的或許是公眾?

然而受歡迎的作品有時並不討他們喜歡,而公眾喝倒彩的作品裡卻有些東西被他們認可。

這樣看來,風雅之士的意見有欺騙性,而群眾的判斷又不可思議。

布瓦爾把這進退兩難的問題交給巴爾勃魯;佩庫歇則寫信給迪姆舍爾求教。

那位前旅行推銷員為外省引起的智力衰退而感到吃驚,他的老布瓦爾變得幼稚了,總之,「再也沒有絲毫理解力」。

戲劇像別的東西一樣是消費晶,屬於巴黎高級化妝品。人們去劇院是為了消遣,能逗樂人的就是好的。

「可是這太蠢了!」佩庫歇嚷道,「能逗你樂的並不一定逗我樂,而且別人和你自己到時候都會厭倦那些東西。如果劇本毫無例外都為了演出,怎麼最優秀的劇本寫出來往往被人閱讀呢?」

他等待迪姆舍爾的回信。

在這位教授看來,一齣戲現時現刻的遭遇說明不了什麼。《憤世者》和《阿塔莉》已經不走紅了。再也沒有人理解《扎伊爾》 。今天還有誰談論杜康日和皮卡爾?他隨即提醒他們注意當代戲劇的所有成功之作,從《弦琴女藝人芳順》到《漁夫加斯帕爾多》,並為當今舞台的衰落感到悲痛。衰落的根由在於藐視文學,或者不如說藐視文筆。

於是,他們開始考慮文筆確切表現在哪些方面。幸虧迪姆舍爾給他們指點了一些作者,他們便開始學習各種文筆的竅門。

如何描寫莊重、溫和、天真的性格,高貴的外表,低賤的粗話。「狗」同「兇殘」聯用就提高了層次。「作嘔」只用在引申意義上。「發燒」和情慾配搭。「英勇」用在詩句里很美。

「我們寫詩怎麼樣?」佩庫歇說。

「以後再說!咱們先搞散文。」

有人明確叮囑選一篇古文作為範文進行效法,但所有的古典作品都有其弊病,不僅在文筆上而且在語言上都有錯誤。

這樣的論斷使布瓦爾和佩庫歇張皇失措,他們便開始學習語法。

我們的民族語言是否像拉丁語一樣有定冠詞和不定冠詞?一些人認為有,另一些人認為沒有。他們不敢贊成誰。

主語總得和動詞搭配,但有些情況下主語可以不搭配。

過去,動詞性形容詞和現在分詞沒有區別;然而法蘭西學院卻規定了一個不便於掌握的區別。

他們很高興得知作為代詞的leur(他們、它們)用於人,也用於物,而代詞的en(有些)用於物,偶爾用於人。

「這個女人態度好」,「好」字應當隨女人用陰性(bonne)還是隨態度用陽性(bon)?「干木柴」的「干」字應當隨木字用陽性(sec)還是隨柴字用陰性(seche)?「不留」兩字中間是否要加贅詞que?「突然來了一群竊賊」中的動詞「突然來了」應當隨一字用單數(survint)還是隨群字用複數(survi)?

還有些困難:autour(附近)和àì1』entour,拉辛和布瓦洛認為沒有區別;imposer(迫使)和en imposer(使敬畏)在瑪西永 和伏爾泰看來是同義詞;拉封丹 把croasser(烏鴉叫)同coasser(青蛙叫)混同起來了,而拉封丹本來是善於區分烏鴉和青蛙的。

的確,語法學家的意見並不一致。這些語法學家認為是適宜的地方,那些語法學家卻看出了錯誤。他們接受一些原則,卻拒絕原則產生的結果;他們宣布結果,卻不承認原則。他們依靠傳統,卻屏棄大師,而且講究到了奇特的程度。梅那日 不寫lentilles(小扁豆)和cassonade(粗紅糖),而倡導寫(不正確的——譯者)illes和castonade。布烏 則寫jerarchie而不寫(正確的——譯者)hierarchie(等級);沙斯帕爾先生寫oeilsdelasoupe(油湯麵上的油花)(oeil的複數應是yeux——譯者)。

勒南使佩庫歇尤為吃驚。怎麼!最好寫(因不能聯誦而不正確的——譯者)z''haons而不寫haons(鰓角金龜子)?寫(同樣原因而不正確的——譯者)z''haricots而不寫haricots(四季豆)?在路易十四治下,人們說「羅馬」發音為「盧馬」,說「德·利奧納」先生髮音為「德·利伍納」先生!

利特雷 斷言,從不存在而且將來也不可能存在明確的正字法,從而給布瓦爾和佩庫歇致命而慈悲的當頭一棒。

他們因此而作出結論:句法不過是異想天開;語法也只是幻想。

此外,在這段時期有一門新的修辭學宣稱,寫作應當跟說話一樣,只要真正感受到觀察到,寫什麼都堪稱優秀。

他們曾感受過,也自認為觀察過,所以互相作出的評價是:能勝任寫作。寫戲劇因空間太小而礙手礙腳,寫小說自由度大得多。為了寫一本小說,他倆開始搜索枯腸。

佩庫歇憶起他昔日的一位上司,那是個極卑鄙的傢伙。他們遂野心勃勃,準備寫書報仇。

布瓦爾在酒館認識一位文體教師,是個醉鬼和無賴。誰都比不上這傢伙滑稽。

一周過後,他們設想把這兩個主題融為一體,而且到此為止,接著便轉到另一些主題:一個女人引起家庭的不幸;一個女人,她的丈夫和情夫;一個女人因體態缺陷而可能成為貞潔的淑女;一個野心家,一個壞教士。

他們竭力把他們記憶所及的事物同這些沒有把握的構思連接起來,再砍掉一些,增加一些。

佩庫歇主張著重描寫感情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